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痛苦地体验生命的诱惑

1991-07-15刘湛秋

读书 1991年4期
关键词:思索痛苦美的

刘湛秋

日本诗人大冈信于我,是熟悉的陌生人。

五、六年前,我在编《诗刊》上的外国诗和两大卷《世界抒情诗选》,译者兰明送来她译的几首大冈信的诗。我读了,有一种被莫名的气流微微晃动的感觉。它们已不是我过去记忆中的传统的日本诗歌。象《加州默契》一诗,大冈信先生徘徊于美国加里福尼亚“叶若黄金的白杨林”中以后,竟假托一位友人提出这样的问题:

你在外部世界见到的

粗野的,可怕的,

荒寂的美的呼唤,

不就是从更深处的

你自身内部涌起的

芳香然而可怕的瘴气?

你不就是为了看到超越了自己的自己,

而来到了荒地?

这种发现是如此奇特、如此新鲜,使人望而却步。它当然也超越了语言本身的力量。尽管类似的思索在西方诗歌中并不鲜见,但这样犀利而精确的表现却依然非同凡响。而另一首诗《蓝色的天空》,从“你在初夏的阳光中大笑”“溢出的梦如画具溶入水中”瞬间转入“人是可以互相理解的吗?人是不能互相理解的吗?”这一连串“天问”式的慨叹,让读者自然从天空跌落深渊。可怕而又可爱啊!大冈信先生的触角就是这样从人生风景伸向了灵魂以外的风景。

我觉得,我们是“心有灵犀一点通”了。当时,我就断定,这些诗列入世界抒情诗精粹的画廊中必然会闪现出自己独有的光泽。

如果说,那时才是大冈信先生的名字第一次出现在中国诗坛,未免使人有迟误之憾,那么也是一种喜悦获得后的遗憾吧。

我们就这样熟悉了,虽然至今陌生。

越是深入大冈信的世界,便越能发现在他的诗作中所引爆的生命的律动,透过他那种种光怪陆离的语言的三棱镜,感触到这位诗人对人生所作的种种哲学的思考。他总是处于不安的“触摸”之中,彷徨地面对星空、大海和森林。当他一步步逼近生命本身时,他竟这样惊人地提出:

世上的事物

没有什么不可以接受

然而只有幸福的持续

忍受不得

所以神

只给易逝的事物披上

所谓美这件在世上同样易逝的

衣裳赐予它本质性的

永恒的影

虽然他吐露这样语言表明了他进入彻悟的状态,但不难看出潜藏于他灵魂深处的痛苦。大冈信不是拒绝存在和生命之美的,他在《黎明叶子还活着》写的“葱和豆腐/变成香喷喷的小粒/与光比轻/还有女人脱扔下的/睡衣的波动”显示出他轻快潇洒的身影,显示出他对生活那种异常温馨的感觉,但是他却往往为生命之美而苦。读他的诗,即使在阳光的草地上,也感到那阴影的存在。他即使写《昭和年代的摇篮曲》,也不仅是“甜梦”和“柔唇”,而是进入“血的潮水”,“铁的山谷”,“你的旅程没有终点,就象你的旅程没有起点”。这难道不正是典型的大冈信的存在吗?

对人类来说,最难解决的问题便是人类自身。由活着的生命去阐述生命本身是最痛苦的事情。恐怕也唯其痛苦,才吸引了一切有智慧的人心甘情愿地开垦这片荆棘丛生甚至暗黑无光的处女地。

我常常孤独地询问,这种代价是会得到补偿的吗?但是,灵魂之外的声音很快回答:真正的诗人必须摆脱世俗的功利。耕耘并不仅仅是为了收获,耕耘本身也是需要和生存方式。那么,我进而询问自己,诗的唯一构成材料——语言本身有可能企及那无人知晓的彼岸吗?能让人触摸到生命形体那难以想像的奥秘吗?

显然,大冈信先生是一位顽强的跋涉者。他感悟到,唯有超越时间,唯有不在意“昨天、今天、明天”这样的历史概念,才有可能探测到人生的真谛。时间不能泯灭人性,时间只能使人性更真切地显现自己。对他来说,诗已不仅仅是语言的幻化。他已自由地进入那种境界:不是他求助于语言,而是语言因他透彻的思索而如春草蔓生。

我读大冈的诗,是有种沉重感。但这不纯粹是大冈先生把他过重的思索交给了我,恰恰是:我不由自主因他的思索而自我萌发出内心原有的沉重。为此,我因沉重而感谢。

我曾经想在自己创作中换一种轻松的方式。我说,我的灵魂从来不想升入天堂,随时准备为世俗所放逐。我在一首诗中写过这样的诗行:

四面八方的风都来源于地表

快打开窗户打开少女的嘴唇

象婴儿那样接受阳光的洗礼

此刻探询是一个错误

默默地去承受自然的赐予

在到达地狱前先享受春天!

也许,我是在寻求短暂的休息,忍受不了探索的痛苦,甚至有意忘却内在和外在的种种压迫和不幸。也许,是一种软弱或“堕落”而面对着大冈信先生那义无反顾的脚步,生命的全部魅力在他痛苦的体验中开花了。当他的诗《生命赋》定格为只有这样二行的文字:

虽是一只却充满宇宙的鸟啼

虽是二只却充满宇宙的鸟的静寂

可以说,他的痛苦体验已得到诗的报偿!他在彻悟中找到了诗的回答。

不管大冈信先生是否意识或是否同意,我认为,他的诗《时常梦见的女人》是构成他诗美学的经纬,也是洞开他诗创作的一把钥匙。

这首不足四十行的抒情诗具有强烈的叙事性和戏剧性。它以震撼人灵魂的笔触描绘了一个美丽的女人临刑前的场景和众生相。“必死的如弓的身躯/飘拂的黑发遮掩的前额/在广场施展了催眠术”。她为什么被处死?是“六月雪”的冤案还是“罪有应得”?诗人不作任何的暗示。在大冈信的眼中,无论是什么前提,都是美的毁灭;为此,他体验了巨大的痛苦。对于美来说,即使在死亡前,也是不可战胜的。大冈信的叙述由于精确的现实描绘和无与伦比的浪漫想象而升华为超现实的痛苦:

人们向女人堆积而来的

蔑视、杀意和恐怖的墙壁

无声地被女人的胸吸去

此时人们

终于和女人结为一体

阳光缓缓地融入

淫乱地向内汇卷的人群

作者是如此轻蔑杀害美的权力和观赏美被杀害的庸人,其语言于温和中所透露出的辛辣可谓精致到极点。

但是,其残酷而美丽的戏剧性在于“永远没有开始行刑”。大冈信笔触一转:

啊啊在这催眠的恍惚中

即将死去的 只有

广场

聚集在广场的人群

那安乐的喷泉

那闲雅的

和平

这里,诗人开始了真正的愤怒,尽管仍然使用着他惯用的和平的语言。而面对这结束的“和平”,读者能不拍案而起或沉吟良久吗?

也许,这确实是发生过的一次“梦境”,象十九世纪英国诗人柯勒律治梦后写的《忽必烈汗》著名未完诗稿一样,也许,这是真实的虚构,但大冈信已明白表明是“经常”,就寓涵了他的追求。这是他一次哲学上的交底。我想,这个故事的诞生无可争辩地决定了诗人大冈信一生的道路。他无法抵抗生命和美的诱惑(在诗中他已使用“舔”了“女人那白皙的脚”这样的语言),他是生命和美的信奉者和终生的朝拜者。

但是,随着岁月之树叶的凋落,他的体验——将更加痛苦。

但愿他能保持旺盛的精力,但愿他近期过多的思索和对终至答案的追求不妨碍他的描绘能力,不至于在诗中只显露骨骼的道劲而缺乏血肉的弹性。

诗永远是静默的力量。

诗人大冈信和我们的交流也只能在静默中进行。

我们无须急躁,无须开众多的会议,人间所有优秀的诗行都会在静默中进入我们的心中。中国大文豪司马迁先生有句名言:“桃李不言,下自成蹊”。我相信,大冈先生和他的诗也无须我更多饶舌,同样会在静默中进入中国读者喜爱的诗人行列,即便这可能要缓慢的时间。

我们生活在同一片诗的星空下,虽然我们陌生。

(《大冈信诗选》,兰明译,将由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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