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古斯都生前死后
1991-07-15林李
林 李
罗马史,一部辉煌悲怆的英雄史、一部充满浪漫气息和传奇色彩的、血与泪、情与火的历史。
塔西佗以他极富感染力的如椽之笔,在完成不朽之作《历史》一书后,又调转头来写起公元十四年至公元六十八年奥古斯都生前死后的一段历史——《编年史》。塔西佗给这段历史起了个耐人寻味的名字“Ab excessu divi Augusti”,直译过来便是“自奥古斯都崩后”。
一
奥古斯都,一位集英名与恶誉于一身的权威,一位欲影响生前死后时代的强者,最关心的莫过于在他的生前死后人们是否始终给予他一种他所幻想的荣誉。正是为了这种幻想,他不惜采取可能使以往的荣誉蒙垢的劣行去捍卫这种幻想。
奥古斯都的荣誉在于他把一个被内战摧残得破敝不堪的国土收拾起来,建成了一个帝国。他首次以“元首”的名义发出了拯救罗马的命令。而在此之前,罗马仅仅是一个城市国家,虽然这一时期被称为罗马的共和时代,“独裁制向来都是权宜的办法”,然而由于“元老院和公民政权的威信早已因豪门的争夺和官吏的贪污而丧失殆尽;法律对于这些非法行为只有脆弱的约束,且又经常在暴力、徇私以至金钱等影响下而瘫痪无效”。(第一卷第二章)奥古斯都的改革应时而出,他先是废去了“三头”的称号,(当时按规定最高执政官应为三人),宣称自己只是一个兼掌保民官权力的普通执政官,以保卫人民为己任。随之,便用各种奖赏安抚军队,用廉价谷物平息民众,休养生息以收天下之心。
奥古斯都的威严也伴随着他的成功而不断加强。作为贵族,当奥古斯都把元老院、行政长官和立法机关的职权集于一身的时候,他们中的耿介之士便随之一个个神秘地从元老院的名单中消失了。其余的贵族则背弃了昔日的誓言,不惜以臣仆自居,以换得通往上层的官阶。在奥古斯都眼里,这一切不过是他能力与智慧的结果,却无法了解那些屈从于他的人的真正意图。塔西佗写道,作为那些甘以臣仆的贵族,在变革中“发现这是一条最顺利的求官致富的道路。他们早已在变动之中得到了好处,现在当然是宁可拥护新秩序以自保,不愿捍卫旧秩序而冒险了。”(第一卷第二章)对于普通平民来说“这已经是一个改变了的世界,旧日纯正的罗马精神已经渺无踪迹。平等的观念早已败坏,人们都仰望最高统治者的渝令——只要奥古斯都能以其盛年的全部精力,保持住自己和他的家族以及一个安定的秩序,人民心中便毫无异想了。(第一卷第四章)
奥古斯都的悲剧就在于他过份相信贵族与平民对他的顺从完全来源于他自己的力量。“但是当他年事日高,疾病消损,此生垂垂将尽时”,人们的议论变得越来越公开了。一些人随着奥古斯都形将槁木而开始
二
选择什么样的人作为自己的继承者,对于奥古斯都来说如同对历史上曾出现的任何强者一样,都是个死难瞑目的大问题。自然,奥古斯都只能选择属于自己家族内目力所及的那种人。无论何人想要继承奥古斯都的权力,首先要进入朱利亚家族。于是克劳狄家族的提比略和德鲁苏以继子的身份被奥古斯都收为朱利亚凯撒氏族的子嗣。即使是家族本身,也并非所有的人都可以值得信任。
换取奥古斯都信任的标准是什么呢?首先,在他死后继承人是否还继续给予他生前所幻想的那种荣誉。在这点上虚伪的人要比坦诚的人更具竞争力。正因为虚伪,才有可能把原本不属于奥古斯都的荣誉冠予奥古斯都,而坦诚的人往往坏事,容易把那层虚饰于奥古斯都头上的光泽抹去。其次他的继承人的品行能力作为是否超过他。倘若超过了,奥古斯都的荣誉不就相形见绌了,在这点上无能凶残的人要比品行端正志高有为的人更具竞争力。正因此驱使奥古斯都选定了提比略·尼禄作为他的合法继承人。
提比略既经历过战争,又有着“克劳狄家族祖传的妄自尊大的老脾气,他还隐然有一丝残忍的天性,虽然自己努力压抑,但总还不断地有所流露。”奥古斯都看上提比略的正是这些。所以当时就有人认为奥古斯都“甚至在立提比略为继承人时,他的动机就既非出于钟爱,也不是为了国家,而是因为深知提比略骄横残暴,用他的极端邪恶来反衬自己的崇高。(第一卷第十一章)
然而再精明的奥古斯都也难以摆脱命运对他的捉弄,随着奥古斯都的衰老,他所见所闻几乎全都来源于继室也就是提比略的母亲李维亚,这时她已经牢牢地控制住年迈的奥古斯都”(第一卷第三章),而奥古斯都曾经器重和赏识的人却一个个从他身边消失,象他的女婿马克·阿格里巴的两个儿子盖约和路西——也就是奥古斯都的外孙,奥曾答应给予他们古罗马的最高的权力——执政官,然而当这些许诺尚未实现时,他们的肉体已不复存在了。奥古斯都眼睁睁地看着这些带着血缘的人被剪除,却无能为力,他只能任凭李维亚和提比略象摆弄他的耳目一样摆弄他的嘴巴,以至使他发布了把他唯一生存的外孙阿格里巴·波斯图姆放逐到普兰那西亚岛的命令。
三
英雄的死与英雄的生本来都是一样悲壮辉煌的,然而历史常常戏弄一些英雄,不给他们一种英雄史诗般的死亡形式,而是让其像腐朽的棺木一样无声无息地烂掉。“奥古斯都究竟是一息仅存,抑或已经死去,都已不能确知了。因为当时宫院和街道都被李维亚的党羽派岗哨严密把守,又不时传出一些安定人心的消息,一直到为应变所必需采取的措施都已经安排妥当为止,到了那时,才发出公告,宣布奥古斯都驾崩,提比略·尼禄继为帝国之主。”(第一卷第五章)
奥古斯都的躯体尚未完全僵冷,新的主人便打着他的招牌去干违背奥古斯都意愿的事情。就这样提比略以奥古斯都的名义杀死了奥古斯都唯一存活于世的外孙阿格里巴·波斯图姆。而没有一个人出来阻拦。“在罗马,这时执政官、元老和骑士都在争先恐后甘为奴仆。愈是地位显贵的,虚伪和热衷愈是丑恶。他隐饰自己的表情,既不流露因死去一个皇帝而私怀庆幸,又不显出因一个新主登位而竟郁郁寡欢。他能把眼泪混在欢乐里,把悔恨藏在谄媚奉承之中。(第一卷第七章)
无论如何,关于死去的元首有个盖棺定论的问题。而提比略在新任后的元老院第一次会议上,只允许讨论唯一的问题,即奥古斯都的葬礼。媚俗的臣僚们纷纷献策,阿西尼·加尔提议葬礼队伍应通过一个凯旋门,鲁奇·阿仑提议把死者生前所制订的一切法律的名目和他所征服的一切民族的名字都排在遗体的前面。元老院嚷着要让元老们亲自把遗体抬到火葬场。提比略“以轻蔑的谦逊免除了他们这个任务”。“在出殡的那天,军队在人们的讥议中列队戒备。”“人们这时讥讽说,‘现在是一个年高的元老,一个老练的统治者,一个甚至为他的后嗣都安排了压迫人民手段的皇帝,却需要武装护卫来保证一个平安无事的葬礼。”(第一卷第八章)
盖棺终需定论。那些来自大道和小巷的议论随着这葬礼鼎沸了。英雄所幻想的荣誉终于在不属于他的现实社会中幻灭了。看看奥古斯都生前“他的保民官权连续三十七年没有间断,大元帅衔连获二十一次,还有许多其他的尊荣,有些是至再至三,有些是新加的。”再看看他的所作所为,有人指责奥古斯都生前发动内战并非是出于国家利益的需要,“实际上,他是出于对统治权的贪求”,才用各种赏赐来鼓励士兵作战。他“剥夺公民的财产,分配土地的作为,连执行的人都摇头反对”。“他还为自己立像如神明,在神庙里受祭司的崇拜,这就把对天崇拜置于无地。”(第一卷第十章)尽管他的神庙已经矗起,尽管他的祀典如期进行,但关于奥古斯都的种种诽议却随着那神庙、那把典的记载而流传于世。
奥古斯都一个创世纪的英雄,人们从他的名字中发现了威严和典雅,也发现了独裁和专制。
奥古斯都,一个生前死后都不得安宁的英雄。
一九九○年十月写于京西寓所
(《塔西佗<编年史>选》,李雅书译,商务印书馆一九八○年版,5.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