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与怨
1991-01-01叶浅予
纸上谈兵第一课
1924年,我在杭州读中学,经堂姐介绍,与女朋友王文英在女子师范的会客室里见了面。
那以后,我们开始互写“情书”。她国文水平比我高,逼得我不得不到处去借现代文学作品,东抄西抄地对付。
一来一回的情书,每星期可以写两次。几个星期下来,表达情意的话多了起来,特别是几次游湖之后,似乎我俩真成了“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她的信上居然出现了这样的语句:“既然你那么对我有好感,我就承认,永远做你的……了。”这不是“私订终身”了吗!可实际上我并没当回事,认为这不过是写情书照例要达到的“高峰”,犹如小孩玩“过家家”,用积木搭成一座房,搭到顶,推了,再重搭。因此,我回信并未表示接受还是不接受,竟然环顾左右而言他。
我交女朋友的事渐渐被学监发现,彩色的洋信封时常被截留。这学期末,我的“品行”被评了个“丙等”,学习成绩也降到“丙等”。这我倒不担心,因为我父亲是开南货店的生意人,对我的学业并不关心。但我总觉得在老师、同学面前太丢面子。正在这时,一位姓金的同学告诉我说,厦门大学正在招收江浙籍学生,他认识一位助教,可以介绍我们跳级报考。我把这事告诉了王文英,她不知中了什么邪,也许是要实行那“永远做你的……”的诺言,竟决定和我一起行动。
父亲打听到我和女友结伴去了厦门,急忙汇了100元路费来催我回老家。
进了家门,母亲破口大骂。我一赌气,独自跑到县学前的一口井栏上坐着。母亲生怕发生意外,横拉竖扯地把我拉回了家。哭着对我诉说:“你真糊涂,你阿爸的铺子蚀了本,关了门,从厦门赎你回来的那100块大洋,还是拿两亩田抵押去借来的。以后读不起书了,找个吃饭的地方,补贴补贴这个家是正经……”
这一番话使我从梦中惊醒。什么交女朋友、读大学,都抛在了脑后。目前最现实的问题是:赶快找个谋生之道,填饱肚皮要紧!
王文英在那天我父亲去旅馆押我时,已看出情况不妙,赶快“撤退”。我俩从此断了联系。这“纸上谈兵”的第一课,就这样结束了。
父母之命第二课
天赐良机,我在上海南京路三友实业社门市部谋到一个站柜台的职业,卖布之外兼画广告。一年之后“跳槽”,到一家书店画教科书插图。再一年,混进画报出版界画起了漫画。此时我已23岁,父母一心想抱孙子,不经我同意,便在桐庐老家给我定了一门亲。
我有了家,以为日子会和和美美地过下去,哪知道生活并不都这么如意。
第二年春天,罗彩云怀了孕,我送她回浙江老家分娩。她生了个儿子,小名申茀。第四年又生了个女儿,小名明明。这期间,罗彩云学会了上海少奶奶的作风,孩子交给奶妈,家务全靠娘姨,她自己什么也不管,除了逛大街以外,整天泡在麻将桌上。她从小没读过什么书,基本上是个文盲。别看不识字,打起麻将来可是精得很,什么“东西南北中”,她手一摸就知道是什么牌,绝不会错。她的心思全用在这上头了。
我呢,当时以画“王先生”为起点,漫画创作正在旺盛时期。我深知自己年小时没有好好读书,底子比较薄,要想在上海站住脚,特别是要想在漫画出版界混出点名堂来,非狠下苦工夫不可。因此我任劳任怨,全力以赴。白天办《上海漫画》周刊,我既当编辑又当校对,还兼跑腿,深得几位老前辈信赖;晚上拼命读书,除了吃饭、睡觉,几乎都在忙碌,全部心思都用在事业上。
这样,我和罗彩云越来越谈不到一块儿,几乎没有什么共同语言。她对我经常说的一句话是:“钱用完了,拿钱来!”我的回答则是:“辛苦钱来得不容易,省着点吧!”每天下班回到家,我觉得精神上总是空空荡荡的,一点生气都没有。我宁愿独自一人到公园去坐着,但看到人家成双成对,恩恩爱爱,我心里更不是滋味,更感到孤独。有时索性喝点酒,借酒浇愁;或是同朋友一起去跳舞厅,抱着舞女跳几场,解解闷气。
就在我最苦恼的时候,女画家梁白波闯进了我的生活。
罗彩云很快就发现了我和白波的私情,有如缉私巡警一般,随时追踪袭击我们。
我和罗彩云为什么不离婚呢?一是她不同意。她说她是明媒正娶,除非犯了族规家法,否则是不能“休”她的;另一是当时上海习惯,离婚要付一笔终身赡养费,按我的经济状况,确是力所不能及。另外,我脑子里也有封建意识,觉得罗彩云为叶家生儿育女,也是一种美德,我不能太对她不起。因此,我采取妥协态度,形成了一种我们两人都很难熬的局面。
直到解放后,经儿子劝导,罗彩云和我才办了离婚手续。
一见钟情第三课
我和梁白波结识,是在1935年年初,那天,她拿着自己画的一幅漫画来我们编辑部。之后,我便以编辑身份和这位女画家打起交道。
在接触中,我发现白波对我似乎颇有好感,主动约我陪她一起去吃晚饭,我们谈话很投机。我也感到,白波似乎有一股强大的吸引力,总把我往她那儿吸。
这一年春天,我和白波应津浦铁路局邀请,参加了卫生宣传列车活动。宣传结束,铁路局又从天津挂上去北平的列车,招待大家游览故都北平。
北平之游,使我和白波之间增进了思想交流,密切了艺术上的切磋,感情发展到难舍难分的程度。
白波是个很有才能的画家,擅长于通过心理描写,把意识形态转化为抽象的图像。她平时喜欢读诗,还曾为殷夫的诗画过插图。她自己就具有诗人的气质。我和她相处,常常感到是和诗人在一起相叙。她对我的影响,使我在创作“王先生到农村去”这套画时,获得了新的想象力。我的思维活动不是局限在固有的生活观察中而是延伸到地方政府压迫和剥削农民的现实,并且揣摩农民为保护自己所发挥的幻想,进而扩大到社会多方面人物与农民的依存关系。我的想象力之所以能长起翅膀,说得形象一点,也许是白波灵魂里的某些素质,移植到了我的灵魂中,催化和升华了我漫画创作的思维能力。
卢沟桥事变爆发,我和白波从南京回到上海,联合上海漫画家张乐平、胡考、特伟、陆志库、宣文杰等组成漫画宣传队,奔忙于抗日宣传战线。白波是这条战线上一员勇敢的女将,她和队友们一起过着十分艰苦的战地生活,除了画大幅宣传画外,在武汉时还定期为《抗战漫画》供稿,构思与造型都独具风格。
我原以为,通过战地锻炼,我和白波的共同生活会过得更有生气和活力,哪知道情况突然发生了变化。
1938年的武汉,是抗战神经中枢。各色各样的人集中在这里,白天为抗日工作,晚上则相互交流情怀,发挥人的本能。白波就在这时,与一位受人崇拜的空军英雄有了交往。一段时间以后,她对宣传队的工作不那么积极了,后来与我也逐渐疏远。漫画队的朋友们对此有所觉察,我却因全神贯注于工作,丝毫没有想到其他。这一年夏季,政治部第三厅派我到香港去监印《日寇暴行实录》一书,我很想让白波同行,想不到,她明白干脆地拒绝了我,这时我才意识到,她的感情已经起了变化。对我来说,这当然是莫大的打击,但冷静下来后,我也感到一点聊以自慰的心情,那就是,我不再对梁白波负欠什么了。
妇唱夫随第四课
1940年春季的一天,以宋庆龄为首的保卫中国同盟,派宋的秘书廖梦醒大姐来找我,说孙夫人要为延安国际医院筹措一笔购置医疗器材的基金,特邀一位从英国来港的华侨舞蹈家戴爱莲举办表演会,希望我在宣传方面给以支援。
我如约去了。这位舞蹈家身材矮小,却舞技娴熟。她操一口英语,中国话根本不会说。我这只有中学程度的英语如何应付得了?没办法,只好通过打手势、画图画来交流思想。一个星期以后,我和戴爱莲成了熟朋友。我介绍她又认识了一些文艺界人士,并带她到香港仔、筲箕湾等地游览,帮助她接触更广阔的天地。大约过了半个月光景,我俩之间即由“社会人”的关系升华到“生物人”的关系,开始谈情说爱。当然,主动权在女方,男方无法抗拒。
我们之间感情发展如此迅速,一个重要契机是在九龙半岛酒家举行的戴爱莲舞蹈表演会。我为她尽了最大努力,既当舞台监督,又兼服装管理。
表演会之后,戴爱莲告诉我,她想去延安,为中国共产党的革命事业献身。我说,我为《今日中国》的继续出版问题,也正要去重庆向政府请示,我俩可以结伴同行,但走之前最好明确我俩之间的关系,先结婚,再上路。爱莲高兴得像孩子似地把我抱住,连连亲我,我当然也欣喜若狂。我在地上失去了一个梁白波,却又从天上掉下来一个戴爱莲,丢失了的艺术家庭又可以重建,怎不让人兴奋!
宋庆龄主动当我们的主婚人,在她自己住处举行了一个宴会,宣布我和爱莲结为夫妇。这一年,我33岁,爱莲24岁。
香港沦陷后,文艺界许多朋友先后集中到桂林。在大家的支持下,爱莲和广西艺术馆的一位钢琴家配合,组织了一场音乐舞蹈表演会。我照例在后台为她管服装。那时除了我,谁也摸不清爱莲演哪个节目该穿什么服装和用什么道具;也只有我能适应她换装时的紧张节奏。一些熟朋友笑话我是戴爱莲的“跟包”,所谓“跟包”,乃京剧“角儿”的专任管事打杂者是也。可我这个“跟包”,不但在后台管事打杂,还得为主角做饭,当翻译,必要时还兼任演出经理和舞台监督。后来爱莲主演“边疆乐舞大会”,我就是节目组织者、海报设计者兼公共关系联络者。
1946年我受美国国务院之聘,赴美访问。
爱莲出生在南美的特立尼达,母亲去世的次年,她就独自跑到香港,和我结了婚。我们在美国时,她31岁,离家已16年,思家心切,便决定回老家去探望父亲和二姐,也让家里人见见她从祖国带回来的这个老大不小的女婿。
为了显示戴家女婿不是一个平凡的人,我们把我在纽约展览过的画全部带了来,在爱莲的表演会前展出。我岳父虽穷,却还搜索钱柜,买下了我的一幅画。
1949年北平解放。
这一年秋末,我受命参加民族访问团去新疆。冬天回到北京,冷不防戴爱莲忽然向我提出离婚。这真是晴天霹雳,我大吃一惊,问她为什么,她说她已经爱上别人了。我问那人是谁,她说是来我们家住过的一位青年舞蹈家。我明白了,我这个“高级跟包”,在新的历史条件下,已不再符合她的需要。1951年,我含着眼泪,与她办了离婚手续。我一直倾心于她对艺术执著的奋斗和追求,没想到最后却是这样分手。
磕磕碰碰第五课
我和王人美的婚事,是朋友们有意促成的。在这以前,30年代王人美在上海当歌舞演员时,我曾在画家丁悚家里和她见过一面,但没有交往。1955年又经朋友介绍见了面,目的很明确——希望我们组成家庭。当时人美41岁,我48岁;她离开前夫金燄已经十年,我也已独居了五载。应该说,我们对彼此的性情、脾气、习惯都不甚了解,但考虑到两人年纪都大了,找个伴,无非是相互照顾,解除寂寞,谈不到什么谈情说爱;况且两人都是社会知名人士,本来就有一定的透明度。因此,只经过几个月的交往,我便提出结婚。人美倒有点犹豫。
后来,我们很简单地结了婚。婚礼当天就不大愉快。人美在她的回忆录里这样描写:
……我们想老头儿老太太结婚不要声张,可不知怎么,风声还是漏出去了。朋友们纷纷送来贺礼。怎么答谢呢?叶浅予说请老朋友们聚聚餐吧。几十个人拥进四川饭店,有郭沫若,于立群、阳翰笙、吴祖光、丁聪、黄苗子、郁风等等。叶浅予花了近200元钱。回来的路上,他告诉我,他已经破产了,因为他全部财产也只有200元。我又好气又好笑,只好自己掏钱去买必需的日用品……
婚后,人美从北影宿舍搬到大佛寺西街47号叶宅来住。我开始发现她思想偏狭,争强好胜,总怕别人小看她,处处摆出女主人的身份,又性格急躁,动不动就发脾气。结婚才一个月,我俩就为一点点小事顶撞起来,她竟一本正经地提出要和我离婚。结婚一个月便离婚,简直荒唐!我问:“这倒底为什么?”她说:“你有大男子主义,我受不了!”我说:“咱们都40多了,能像小孩子过家家那样,一赌气便散伙吗?”就说:“就是因为40多了,这日子过下去将难于收拾,所以还是走开好。”我说:“你认为我有大男子主义,这帽子我可以戴。不过,若是你头脑里没有大女子主义,怎能感到我有大男子主义呢?”她哑口无言了。想了想说:“那么,再试试吧,看我们能不能平平安安生活下去。”
那以后,我逐渐摸到了人美的脾性。凡属于内掌柜职权范围内的事,外掌柜不得插手。对我来说,这本来是丈夫的幸福,但内外的界限很难划分。例如,她对我们的住房不满意,老要找房管所修这修那,房管所就给她“拖”。拖得她不耐烦了,便要外掌柜出面打交道。外掌柜懒得管,有时顶一下,内掌柜就火了,闹着要搬到北影去住。北影认为叶浅予家已经住了七间房,不能再给她分房。为此人美屡次和我闹别扭,说不该和我结婚,使她丧失了她应得的权利。再如,我们第一次闹离婚后,为了保证内掌柜的职权,人美辞退了我已请了好几年的老阿姨,另换了她的老乡湖南阿姨。可没过多久,湖南阿姨又被辞退了。外掌柜不以为然,内掌柜就板起面孔说:“别噜嗦,这是我的事,你别管!保证不亏待你就是!”
类似这样的磕磕碰碰,长年不断,大佛寺西街47号几乎没有平静的日子。我和人美之间,越来越感到缺少共同语言,甚至无法交流思想。我只得一心向事业上去寄托感情。人美也很苦恼。在她1960年写给我的一封信中有这样的话:
我不知道应该怎样开头来写这封信,但我觉得有必要给你谈点什么。我们结婚虽然近五年,我却觉得我们之间并没有感情。我可以承认我和你结婚只是为着摆脱某种不正常的关系;你呢,当然也是由于需要一个家庭……实际上你爱的是戴爱莲,我爱的是金燄……
1962年她又在信中这样写:
这一次临走前的闹别扭,其主要原因是我们婚后从来都没有好好谈过话,因此相互不够了解,各人都抱着对方的成见,一个矛盾没解决,又加上一个,越发展距离越大,末了,我们之间的对白,完全是各人思想的结论,话说出来就像枪子儿一样,使听话的人实在受不了。
1980年,为了换房的事,人美多次骑车去房管所。5月12日她在下车时突然跌倒,当即说不出话来。急送协和医院,确诊为脑血栓。治疗了一个来月,仍左身偏瘫上下肢关节僵化。又经三个月,始能下床扶拐杖行动,出院回家。这时大佛寺西街的叶宅已换到甘雨胡同24号,房屋相当宽敞,但这位家庭主妇的心情怎么也平静不下来。嫌地板破旧,嫌大门腐朽,和房管所闹个没完。与此同时,她到处托人求医,恨不得立刻把僵化了的左手左脚治好。可是事与愿违,越性急越难治,越难治越性急,以致性情乖戾,稍不称心就破口大骂。家里的阿姨像走马灯似地换了又换,邻居们窃窃私议,连居委会都出面说话。我只好忍气吞声,好言相慰,避免大吵大闹,惊动四邻。
1986年春,甘雨胡同南段拆迁。按协议规定,我搬至中国画研究院画室内暂住,人美则暂迁至北影厂招待所内。分居两处,我每周去北影探望,人美也到画院来看我,两人像走亲戚似地来往,倒也别有情趣,减少了许多矛盾。
这年12月4日,我突然接到电话,说人美在从医务所回招待所的路上突然摔倒,神志不清,现在积水潭医院抢救。我急忙赶去,见人美双目紧闭,全身瘫痪,已不能说话。医生确诊为脑溢血,情况相当危险。
不久,我正在全国政协开会时,忽然感到心脏隐痛,是心肌梗塞的老毛病又犯了。医生叫我躺在床上,不许动。幸亏有个好女儿明明,忙着往两边医院跑,分头照顾人美和我。
1987年4月12日晨,明明来电话说,昨晚守了妈妈一夜,到凌晨3时,妈妈呼吸停止。明明劝我不要难过,说已尽了最大努力抢救,非人力所能挽回。我躺在病床上,想着这位共同生活了30多年的伴侣,不由心中黯然,只能默默地祝愿她的灵魂获得解脱。
(陈东摘编自《人物》199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