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泼墨挥毫写人生

1991-01-01

青年文摘·上半月 1991年4期
关键词:陈垣大字报妻子

检点平生,往日全非,百事无聊。计幼时孤露,中年坎坷,如今渐老,幻想俱抛。半世生涯,教书卖画,不过闲吃乞食箫。谁似我,有名无实,饭桶脓包……

——摘自《启功韵语》

遇良师学习做人

爱新觉罗启功出生于1912年7月26日。他启功虽然很早就已经能画出一手好画了,但书法却一直很平常。一次,一位表舅要他画一幅画,却反复嘱他画好了就给他,千万别题款。这件事,使他的自尊心受到伤害,从此发愤练字。学书法初始,他对欧阳询的《九成宫》下了很大功夫,为了增加字的骨力,他又用功于柳公权的《玄秘塔》,之后是《智永千字文》。这是他的书法三块基石。1933年,启功中学毕业了,老先生们自然希望他继续深造,以致出国留洋,光宗耀祖。但是,他还是想先有个生计,再图学业进取。也是这一年,母亲为他订了一门亲事,对方也是旗人,长他两岁,叫章宝琛。启功当时尚未立业,何想成家,且对于对方情况还一无所知。他曾想不那么早就结婚,但母亲说:“你父亲死的早,我守着你很苦啊,你身边有个人,我也放心了。”启功不愿违抗母命,令老人伤心,便允下了这门亲事。这是中国典型的没有恋爱的包办婚姻。这时,他曾祖父的一位“门生”,当时地位较高的傅增湘先生,拿着他的作业去找了辅仁大学的校长、著名的学者陈垣先生。傅先生回来对启功说:“援庵(即陈垣)说你写作俱佳。他对你印象不错,可以去见他。无论能否得到工作安排,你总要勤向陈先生请教。学到做学问的门径,这比得到一个职业还要重要,一生受用不尽的。”也许正是这番话,成为启功真正步入人生、成就学业的开场白。

陈垣先生不但是一位学识渊博的学问家,同时也是一位对中华历史文化怀有一片赤诚之心的人。在北京沦陷于日寇之手时,他曾因辅仁大学拒挂敌伪国旗而遭威胁,然而他说:“生亦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矢志不渝。他曾语重心长地说:“从来敌人消灭一个民族,必从消灭他的民族历史文化着手。中华民族文化不被消灭,也是抗敌根本措施之一。”他的这种品质,对当时的启功产生了很大的影响。不仅如此,陈先生还总是在人生的十字路口,向他伸出了一双扶持的手。在抗战胜利后,辅仁大学有一位教授出任北平的某局局长,拟从辅仁的教师中找帮手,便请启功去任科长。启功去请示陈垣,陈先生问:“你母亲愿意不愿意?”启功答:“我母亲自己不懂得,教我请示老师。”陈先生又问:“你自己觉得怎样?”启功说:“我少无宦情。”陈先生哈哈大笑道:“既然你无宦情,我可以告诉你这样一个道理:学校送你的是聘书,你是教师,是宾客;衙门发你的是委任状,你是属员,是官吏。”于是,启功婉言谢绝了这项委派,从此他选定了教书育人的园丁之路。

娶贤妻苦炼人生

在婚后的生活中,启功逐渐发觉,他这位容貌一般的妻子,是一位不但勤劳、贤慧、善良,而且十分善解人意的女性。在婆婆卧床不起的日子里,她日夜侍奉左右,尽心尽力毫无怨言。妻子的所做所为,给启功的感情上又蒙上了一层“恩人”的色彩。母亲去世后,启功再也抑制不住内心对妻子的感激之情,他给妻子行了自从皇帝下台就很少有人行的礼——双膝跪地,磕了一个头。

当真正意义上的“陪他受苦”的日子来临之后,她显示了比一般的妻子更为坚强的品质。

反右扩大化时期,当启功被戴上“右派”“帽子”后,降了级减了工资,这对一直靠他养活的一家人来说,是个不小的损失。原来较宽敞的房子住不起了,得搬家。这是一次“运动”迁徙。启功一家搬到了章家,也就是章宝琛弟弟的家——西直门小乘巷,一家人只有各方一丈的两间小南屋。这时的启功除了有几本书几件旧家具和一颗破碎的心,已是实实在在的“无产者”了。在生活最困难的时候,妻子把自己所剩无几的首饰变卖以补贴家用,为喜欢吃肉的丈夫买一点荤菜,同时留出一些钱来给丈夫买书。无疑,她是一个最合格的“右派”之妻。

当“右派”的另一个后果是他的很多著作都无法出版了。但是,启功始终没有停止对学问、事业的追求。他利用一切可能利用的机会,编讲义、写书稿,甚至在大会小会被批斗之后,被关在房子里写交代材料之际,他也偷天换日,干起私活来。他总觉得有朝一日,他还会回到讲台上。那一阵子,由于“划清界限”,反到给他创造了一个做学问的清静环境,他以一种更加刻苦的精神,专心治学。为了怕再被扣上“白专”、“抗拒改造”的帽子,他往往是夜间起来,愤笔疾书。有时,他将文稿写在不起眼的香烟盒、小纸片、旧信封上,然后塞进麻袋,存于屋后。

当“反右”运动渐渐成为过去的时候,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降临了。启功当然要再次接受运动的洗礼。他又重被管制起来。但这时的启功毕竟是“过来人”了。他曾与妻子提到“死”的事,但那不过是一时气话。这次是他安慰妻子了:“你放心,我还有许多事要做,我没功夫自杀。”他在一幅对联中引陶渊明的诗句:“草屋八九间。”其实,他只两间破屋,为何如此时候还要吹牛呢?正巧这句又具有双关的用途,意即这时的他正处于“臭老八”与“臭老九”之间,于是他刻了一方闲章印,即是“草屋”

二字,还曾向妻子说:“我既非地富反坏,又非叛徒特务。无论运动到何等程度,我也就这样了。”于是,妻子放了心,知道他不是自杀的主儿。他已能驾驭着一种苦涩的幽默感面对现实了。他似乎也已学会了在屈辱中生存。当然,他有一个最朴素的信念在支撑着,乌云终难蔽日。

启功在文革中的书法活动,很大程度地体现在“大字报”上。“大字报”,今天的书法家们回忆起来,大多觉得十分气愤,似乎它使书法艺术受到了玷污。但是,启功却一直对“大字报”有一套自己的论调。即使在这种东西已被宪法明令禁止的今天,他仍然说,他的字是“大字报体”。他认为那段特殊的生涯对他的书法有如下好处:

一是写起来不心疼纸;

二是写完了势必要贴在墙上,一上墙毛病都能看得出来;

三是他们这些“分子”都要天天看大字报,从而越发的能比较出其中的优缺点来;

四是很多激动的场合是要在已经上墙的纸上写的,必然要悬腕、悬肘,是一种很好的练习;

五是养成“大家不择笔”的风度,什么笔抓起来都能完成任务。

当然,写大字报也并非完完全全是乐事,因为书者必须要有漠视其书写内容的能力。开始时,启功功夫不到家,有些内容不免使他心惊肉跳,特别是写到批判自己的大字报时,其结字、笔法越发难找到家。但是,改造的力量是无穷的,写到后期,这些困难全然不在话下,一张张、一片片写来得心应手。

文革后期,启功被指派到中华书局搞《清史稿》的标点工作。当他接到这项任务以后,早已把自己多年遭遇的一切抛之脑后,他以一种“忘我”的严肃精神投入其中。那一段,他加班加点,面容憔悴,身体也每况愈下,但他的思想确感到一种满足。他有了一个可以工作的环境,并暂时地部分地实现了作为一个知识分子、一个人的价值。对于他来说,最有悲剧色彩的,不是管制、误解、屈辱,甚至人格的尊严的丧失,而是他的知识,他本来要奉献给社会的东西,烂在自己的肚子里。

归坦途解怨知恩

1979年,中共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作出了落实知识分子政策,拨乱反正的决定。北京师范大学党组织正式为启功改正,宣布他这个“右派”纯系错划。启功知道这一消息时,他的回答与其他的“同派”有所不同:他对来人说:“其实改与不改都无所谓了。因为我当右派,只有两个人为我揪心,一个是吾师陈垣,一个是老妻章宝琛,现在这两个人都已经不在了,他们看不见我被改正了,岂不是改与不改都无所谓了吗?”另一个与人不同的表现,是关于长工资的事。在他的右派问题得以澄清之后,学校恢复了他先前待遇,并想再为他长一级工资,他却坚辞不受。他给校领导写了一封措辞诚恳的信,说自己现在是一个人生活,实在不需要更多的钱,先前一人挣钱,两人花尚可度日,如今恢复原来的工资,等于已凭空增加一倍,已很感谢了,希望把这一级工资的机会让给更加困难的人。

中共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启功曾写下这样一幅对联:“狡兔虽多,谁曾见明窗净几钻它三窟;闲谈渐少,或真能平心静气献我余生。”对于中共能改正错误,拨乱反正,他是从心底赞成的,他想的是要忘记过去,贡献余生。这与很多曾遭受迫害的知识分子是相似的,唯一不同的是,他可能更加坦率一些,他可以将“草屋八九间”时用的“草屋”一方闲章磨去,永不再用,也可以将自己的委屈一并忘却,但他无法忘记自己受委屈时仍然爱自己的人。

启功先生曾这样说:“我这辈子有两个恩人,一个是陈老师,一个是我老伴。但他们两个人都是为我窝着一口气死去的。老伴在日,连现在看来极普通的要求,我都没能满足她,她没有过过一天好日子。她虽死而无怨,但使我心里越发难受。我们是‘有难同当了,但没能有福同享。因此,我的条件越好,我心里就越不好受。特别是我今天得到的这一切,我已经觉得名不符实了,太过分了。我怎么能安心地享受这一切呢?况且我已无父无母已兄弟姐妹无儿无女,身内之物一件都没有,我要钱、要物、要名,要那么多身外之物还有什么用呢?我只有刻苦一点,心里才平衡一些。”

临晚境励耕不息

启功并不像人们想象的那样富有,他不是“暴发户”,因为他的书法经常白写,而他的画虽然有更高的价值,然而他却从不拿它换钱。属于他的两间房,一间作书房兼饭厅。说起来不能令人相信,他一直没有一张写字台更没有专门的画案。一个旧式的长桌,铺上毡子作画案,掀开了当饭桌。另一间为他的卧室,除了一张单人板床就是铺天盖地的书,此外,看不到任何奢侈品和一件像样的家具。平时,他也是粗茶淡饭,毫不讲究。但在这样一个“窝”里,他却显得十分安逸,在一次出国访问中,有一天,他与几位友人在一位著名的法师庙中作客,宾主畅叙友情,及至握别,那位法师抱歉招待不周,未及宴请,向客人以“信封”相赠,启功先生以手捻之,乃知钞票一叠。于此却之不恭,而又不便接受之尴尬境地,启功灵机一动,转身将红包供于佛案,磕头礼佛,以示供养。法师虽心中不悦,但对此举又无可挑剔,只得在旁合掌示敬。

1988年,启功所在的北京师范大学建议启功以他的名字设立一个奖学基金会。这个想法与他一拍即合。但唯一的区别是:不是以启功,而是以陈垣命名。所需资金由他来筹集。在活着的人当中,知道启功的人,一定比知道陈垣的人要多,但启功坚定地建议学校改变了主意。同时,他还坚决拒绝了学院要为他搞一个“纪念馆”的想法,这大概就是这位“坚净翁”之“坚”所在。他将基金命名为“励耘奖学助学基金”(陈垣的书房名“励耘书屋”),由自己作画、作字,筹集资金。1988年底,启功身体不适,心脏、气管、腿脚一一有病,不巧又摔了跤,腿摔跛了,眼睛青肿了几大块。但“坚”、“净”正是在这样的时刻表现的。他不但不休息,反加班加点。很多作品是在他夜不成眠时起来完成的。大约一个月后,全部的10张作品都完成了。这10件心血铸成的力作,将在域外换到一笔数目惊人的钱,它足以奖励那些新一代的陈垣先生的好学生们。

一个人对待老师的态度往往与对待学生的态度相联系。启功没有真正的“入室弟子”,他也从不肯向人以师自居。凡是已经毕业的学生,或是学校以外的学生,他必然以友相称,这也是他个性的一部分。但他实际上的学生却为数不少,他们以一种松散的形式去享受他这个强大的学问和艺术的“场”。启功不但学识渊博,而且诲人不倦。他对脑子里那些学生形象的人,有特殊的感情。去他家的学生经常可以得到书和毛笔,有的可以与他一起写文章发表或合作出书;有的还可以与他以联合的名义开合作展览;其中生活或学习遇到困难的,他还会慷慨解囊。对于个别境遇不佳或怀才不遇的学生,他会例外地给予帮助。启功是不愿求人的,他自己的事,他从不会这么做。但是,当他的学生只有他出面才能得到一份与其才能相称的工作时,他显然充当了当年陈垣先生的角色。向有关人士尽力推荐。他说:“我就是这么被陈老提着耳朵出来的,我怎么能不提他呢?”不过,这话他绝不当面向当事人说,而那些学生听到由别人转告的这句话时说:“我甚至不需要对他说谢谢,什么也不用说。”启功先生的个性决定了他不愿把这类事渲染到很严重的程度,那样的千恩万谢,反而会使他难堪。他喜欢自然而然,使一切情感的赋予“尽在不言中”。

(成庄根据《中华儿女》1990年第3期梁扬“爱新觉罗启功教授评传”摘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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