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失落的梦
1990-08-28吴璧雯
吴璧雯
小时候,我做过许多梦,梦想当科学家、当工程师,梦想像爸爸那样当一个受人尊敬的教师。
我本可以沿着这条梦想的路一直走下去。可是1982年那个燥热的夏季,我轻率地抛弃了这些梦,固执地离开学校,走进了个体户的行列。
那年,我15岁。那还是一个爱幻想爱冲动的年龄。
我大姨二姨三舅都住在汉正街。有人说那是个脚一跺就能跺出个金砣砣的宝地。我常到大姨二姨三舅家去玩。他们这几家以前的日子也过得紧巴巴的,后来干了个体,一下发起来了。看看我爸爸妈妈,一个穷教师一个穷工人,一年到头辛辛苦苦,一个钱还要掰成两半花。在汉正街,我还结识了一些和我年龄相仿的个体户,他们上馆子逛商店,票子大把大把地甩。那个神气劲儿,羡慕得我心里直痒痒。
我想,科学家有什么用?工程师有什么用?教师有什么用?和汉正街的这些阔佬们比,他们是那样地寒碜。过去的梦见鬼去吧,我也要当个阔佬,我也要让别人对我羡慕得直痒痒。
我卖过磁带,卖过服装,后来又改行经营皮革鞋料。
我果真阔起来了,身上穿的是上千元一套的进口服装,脚上登的是两三百元一双的皮鞋,出门叫“的士”,进馆子找“雅座”,晚上收了摊子就去咖啡厅喝晚茶去舞厅跳舞。
日子过得似乎自在惬意。可是我内心深处却常常感到一种无聊的空虚,一种寂寞的孤独。每当夜深人静,这种空虚和孤独就会悄悄袭来,丝丝缕缕,缕缕丝丝地缠绕着我。
为了排遣这种心境,每到生意淡季,我就腰上揣个几千元和哥儿们出门游山逛水,苏杭美景,桂林山水,避暑山庄,三山五岳……哪儿好玩上哪儿去。
可是,事与愿违,越玩反感到越无聊越空虚。我疑惑了,我问自己,我不是有了钱吗?我不是能满足自己的一切需求吗?我为什么还感到如此空虚?
一次,我乘车出门,邻座一个中年人和一个年轻人正在交谈:
“有钱当然好,想要什么就有什么,用不着像我这样计划着过日子。”中年人叹了一口气说。
青年人摇摇头说:“个体户也有个体户的苦衷,他们享受不到集体生活的快乐,他们每天为钱奔波,每天面对残酷的竞争,他们没有足够的社会地位,除了钱,他们什么也没有……”
听着他们的交谈,我心里潮起潮落。我终于明白了我为什么这么苦恼,为什么这么空虚这么无聊,我除了比别人多几个钱外,我还有什么呢?至少,别人不会像我这样孤独寂寞,他们有同事有朋友有集体生活的快乐,我却什么也没有。有人对我另眼相看,不是我自身有什么让他们看重的,而是因为我有钱,我的价值就是那一张张印着图案的小纸片……
我心里涌起一阵悲伤,我突然感到在往日的岁月里,我失去的竟是那么多。我反复问自己,我有了比别人多的钱,而失去了比别人更多的东西,值得吗?
不久后,一件使我终身难忘的事终于改变了我的人生走向。
1986年初,我和舅舅去上海进皮革鞋料。
一天中午,我们上了一辆电车。途中,舅舅突然腹部剧烈疼痛晕厥过去。我抱住他急得手足无措。
这时,一位年约20岁的女售票员快步走过来关切地问:
“这位乘客哪儿不舒服?”
听我说明病情,她马上走到前面通知司机,然后又抱歉地告诉乘客说车上有位乘客突发急病,需尽快送往医院,要耽搁一下大家的时间,请大家原谅。
电车在一家医院门口停下了。她和我一起抬起我舅舅向急诊室一步步走去,她紧紧地咬着嘴唇,圆圆的脸因用力憋得通红。
把舅舅送进急诊室后,她让我留下,转身又出去帮忙挂号买病历。一会儿,她回来将诊号和病历交给我,嘱咐我好好照顾病人,匆匆准备离去。
“同志,您等等。”我顺手从鼓囊囊的钱包里抽出一沓约两三百元钱塞在她手里。
她圆圆的脸一下通红:“我不是为了钱。”说着挡回我的手,转身向电车跑去。
我的手像被火烫了似的缩回来,脸上涌起一阵臊红。我呆呆地站在急诊室门口望着渐渐消失在视线里的身影,竟忘了问她的姓名。
从上海回来后,我变得沉默了。繁忙的白天过去后,我感到我整个生命也似乎就此停下来了。我不再泡在咖啡厅舞厅里,我不再和哥们儿一起东逛西逛。在那难捱的夜晚,我总在问自己:人生的价值是什么?人的一生应该怎样度过?
1986年底的一天,我翻阅《武汉晚报》,偶然发现了一则市公用局招考售票员的广告。
这则广告搅动了我的心,我似乎看到一束希望之光在眼前闪动,我似乎听到一种新的生活在向我召唤。
听说我要丢下正做得红红火火的生意,去报考月薪只有36元的售票员,亲朋好友全大惑不解。我无法向他们说出我顿悟后的感受,我无法向他们解释作出这种选择的原因,我执著地要去走一条全新的路。
1987年5月,我结束了见习期,在24路公共汽车上当了一名售票员。
新的生活开始了,艰苦的磨练也开始了。
我再也不能懒洋洋地躺在被窝里等着太阳升起了,上早班,两点多钟就得起床赶到上班地点,当大地还在睡梦中时,我们的早班车就出发了。
我再也不能悠闲地坐在早点店里喝牛奶吃夹着果酱的面包了,早餐、上厕所一共只有十几分钟,每次在就近的摊子上买碗米粉热干面狼吞虎咽下去就跑上车。
我再不能每天晚上泡在咖啡厅舞厅里了,夜色沉沉,我仍在颠簸的车上。
我忘不了我上车的第一天。在利济路站,一个抱着孩子的青年妇女上车,站在她身后的我顺手扶了她一把,上车后,又把我的座位让给了她。
没想到,下车时,她在车上的留言簿上留下了热情洋溢的赞词,她夸我是80年代的好青年,她说她从我身上看到了新风尚的回归。
捧着留言簿,我的眼睛潮湿了,心里涌起一阵阵从未有过的激动。我只不过给了她一点微不足道的帮助,却获得了如此高的赞誉,一股从未体验过的幸福暖流迅即流遍了全身。
这一夜,我兴奋得整夜难眠,我急不可耐地等待着天明,我要去将这新的感受告诉爸爸妈妈,去告诉朋友们。
我跑的这路车线路长,要跨越汉阳汉口两个繁华的市镇。为了熟悉沿途情况,休班时间我就沿着这条线路徒步调查。我到黄鹤楼了解它的历史和关于它的传说,到具有武汉地方特色的四季美汤包馆、老通城豆皮馆询问这些小吃的特点。沿途的工厂商店影剧院,沿途的换乘车路线、开收班时间、主要站名,我都密密麻麻地记在本子上背下来。以前做生意常在外地跑,我深深体谅人地生疏的外地乘客的苦恼。在车上,我坚持报站名,介绍沿途风光、换乘车路线,坚持车内巡回售票。有时一天跑下来,脚都肿了。
然而,在这繁忙、艰苦、平凡的工作中,我却体验到了一种精神的快乐。
但是,新的生活也并不是处处充满快乐,我也有不快乐,甚至很伤心的时候。那是当我请年轻的乘客给抱着孩子的妇女、拄着拐杖的老人让座而对方向我横眉冷对时;那是当我扶老携幼上车,身边却传来“作做”的嘲讽时。有时,我气得真恨不得把那块三寸票板扔掉,真恨不得揪住对方狠狠揍一顿。可是,理智提醒我,必须学会忍耐学会宽容,理智提醒我,邪恶必须靠美去战胜。
我庆幸我生活在一个温暖的集体中。我的身边有60年代的全国劳模赵金梅大姐,她常常跟我一起上车,手把手地教我。她说,只有时时想到“假如我是一个乘客”,才会处处为乘客着想。我照着她的话去干,逢年过节,车上拎着鱼肉的乘客多,我就为他们准备了方便钩、方便袋、方便绳。夏天,车厢闷热,我又为乘客准备了方便扇,还义务代售“大可乐”。
有人说,一人难称百人心,我却要求自己一人要称百人心。为了给聋哑人服务,我向他们学习哑语。为了给外地乘客服务,我学会了普通话和广东等地的方言。为了给上车的外宾服务,我到大学外语系旁听英语。
每天,我都在忙碌中度过。我再没有了以前的无聊和空虚,再也没有了以前的寂寞和孤独。在充实的生活中,我感到了心境的宁静和愉悦。
前不久,一位在钟家村站上车的中年妇女在车上晕倒了。我赶快跑过去扶起她,并通知司机速去医院。车到医院,我背着她来到急诊室。打了针后,她苏醒过来,我问了她儿子的地址,又跑出去给她儿子打电话。临走时,我将身上仅有的20多元钱全掏出来放在她手上。她流着泪说:“小伙子,你比我儿子还要亲啊。”
上车3年多来,这已是第五次向这家医院送病人了,急诊室的医生护士都认识了我,他们不知道我的名字,却知道我是24路上的售票员。
几年来,我共收到乘客的表扬信200多封,乘客留言1000余条。每当读着这些热情洋溢的来信和留言,我总激动不已,我总觉得自己做的太少太少,别人给予我的却太多太多。
那天我上夜班,车行至终点站已是深夜。一位老人伫立在寒风中,见我的车到了,他奔过来将两个“胖大海”塞在我的手里:
“小伙子,我见你整天在车上跑,嗓子都喊嘶哑了,给你送两个胖大海冲水喝。”
泪水一下涌出了我的眼眶,多么好的老人啊,为了等到我的车,他不知在寒风中已经站了多久。我凭什么得到这样的厚爱呢!
去年夏季的一天,车厢里闷得像蒸笼,我大汗淋漓。车在六渡桥站刚启动,一位中年妇女高声喊:“司机同志,请等一下。”她跑过来,从窗口给我递进来一瓶汽水:
“售票员同志,你太辛苦了,喝下去吧。”
我不肯喝,她说,“你不喝我就不走。”
我含着泪一仰脖子喝下了这瓶汽水。
我时时感受着友情的温暖,理解的幸福。
在街上行走,常有陌生人亲切地和我打招呼,热情邀请我去家里作客。
去集贸市场买菜,那卖菜的个体户专拣好的往我篮子里放,说认识我。
元旦春节,我会收到许多不知姓名的陌生人寄来的贺年片。
我体验着过去从未体验过的幸福,我常告诫自己:“颜胜武,你可要对得起这份尊敬这份厚爱啊。”
3年多来,我加班加点地干,我几乎没有休息过一天,我将自己的全部热情倾注在厚爱我的乘客身上。我两次被市公用局评为局生产标兵,连续两年夺得武汉市“新风杯”竞赛“先进个人”称号。1989年8月,我光荣地成为了一名中共预备党员。
1988年夏天,局里组织生产标兵去北京疗养,我来到了北京。这里街道依旧,景物依旧,然而,我却不再是4年前带着一颗空虚孤独的心来这里寻找刺激的我了,我不再是那个被金钱所折磨所困惑的我了。
有人为我惋惜,说我失去了金钱,然而,我得到的精神财富却是无法用金钱赎买的。我拥有充实的充满了活力的生活。我庆幸,我终于找回了失落了那么久那么久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