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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地来了个研究生

1990-08-28成晓明

中国青年 1990年3期
关键词:洞口工地工人

成晓明

秋雨迷蒙中,一辆130在辽西山区的道路上颠簸着。黄昏时分,汽车开到一个叫红石砬子的地方。司机停下车,恭恭敬敬地说:“孙同志,工地到了。”

这儿四周都是山。山光秃秃的,连一棵树都没有。山谷里乱石滚滚,寸草不生,在苍茫中,在雨雾里,更显得空旷,荒凉。孙金龙扛着湿漉漉的行李卷,沿着羊肠小路朝工棚走去。脚下泥泞不堪,皮鞋陷在泥里,拔都拔不出来。他心里不由嘟哝了一句:“倒霉,这鬼地方。”很快,他又恶狠狠地问自己:“怎么,孙金龙,你后悔了?”

就在5天以前,也就是1986年8月20日,他的双脚还漫步在北京地质大学校园的柏油路上。正值研究生毕业分配,同学们加紧步伐,四处奔走,挖门子,托关系,唯有他显得镇静而悠闲。在别人看来,孙金龙不用着急。他学习成绩优异,导师格外垂青,曾荣获校研究生部和地矿部“优秀团员”称号,在学校入了党,女朋友又在同校读研究生。他留在北京,没跑!

当孙金龙把申请报告递到系里,许多人吃了一惊。他居然自愿要求去地处辽宁西部的地质坑探大队!孙金龙来了哪股邪劲?他的导师把他叫去,心情沉重。

“小孙,你听到别人的反应了吗?”

“说什么的都有。我不在乎。”

“朝阳那个地方……”

“无非是苦。有句民谣说,进了朝阳府,每天二两土,白天吃不够,晚上接着补。”说着,小孙哈哈大笑。

“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指专业……”

“老师,我曾去朝阳实习过。我发现我们的坑探施工太落后了。是工艺过不了关?不是。是设备不行?不是。有许多的新技术和设备被闲置了。主要是工地缺乏能吃苦的技术人员。这正好给我提供了一展身手的机会。您常教导我们,地质科学是实践性很强的科学,我不到实践中去,总是纸上读兵怎么行?”

导师不再说什么了。他了解他的弟子。小孙最爱说的一句话就是:开弓没有回头箭。

最后分配方案敲定:应届43名研究生,绝大部分留在北京,少数分到天津、武汉,只有孙金龙一人分到基层。到了坑探大队,老队长准备留他在队部,他婉言谢绝。这样,5天之内,他从北京来到红石砬子。拿他的话来说,叫“坚决一杆子扎到底。”

红石砬子工地来了位研究生,质朴豪爽的工人们自然是无微不至地关怀,但是心里免不了犯嘀咕:“大学生就够牛气的,好家伙,这回来了个更牛气的,咱伺候得起吗?”分队长搔着后脑勺,为难地说:“孙同志,你干啥好呢?”“工人干啥我干啥。”“坑道里危险,四面石头夹块肉啊。”“孙同志”有点火了:“我是人,工人就不是人?”“好,痛快,明天你就跟班作业!”

打眼放炮,装渣运渣……在粉尘弥漫、噪音刺耳、灯光昏暗的坑道里,孙金龙和工人一样三班倒。几十斤重的凿岩机,他一抱就是几个小时。一个多月下来,他熟悉了整个坑探施工的全过程,所学的专业知识渐渐在头脑中“活”了起来。他开始琢磨怎样改进工艺,推广新技术。不过,他决定慢慢来。他深知,工人按老办法干了十几年甚至几十年,劳苦功高,假如他下车伊始,强令改动,那只会把事情弄砸。推广新技术,一定要取得工人的理解和支持。否则,“东风不与周郎便”,纵有一腔热情,满腹经纶,也只能是“铜雀春深锁二乔”啊。

他主动去寻觅“东风”。一口锅里舀饭,一条炕上睡觉,一块儿纵论时局,一块儿嬉戏打闹……很快地工人把孙金龙当成自家人。终于,在一次闲唠嗑的时候,工人掏出了心里话:“孙工,过去我们对你另眼相看,总觉得你和我们隔路。没想你一点都不牛气。”孙金龙笑了,“我牛气啥,我不过是个普通劳动者,有文化的劳动者。”大伙乐了,“干我们这行,不就是卖苦力,你那文化水再多,有啥用。”“咋没用?我问你,为啥雷管引爆前要用铁棒杵一下?”“不知道,师傅就这么教的。”“我琢磨着,这就是书上讲的聚能穴原理。你看……”小孙在地上画上了圈。“火箭弹头部为什么这样设计,不就是为了提高穿透能力吗?”小孙一点一滴讲透了原理,大家不禁点头称是。孙金龙接着说:“咱们的坑道经常塌方,一面支护,一面掘进,耽误时间,增加成本,劳动强度大。国内外普遍采用了光面爆破新技术,咱们为啥不能试试?我琢磨着坑道塌方的原因是爆炸形成的几十万个大气压,破坏了岩石的平衡,咱们应该改进爆破方法。”

孙金龙要在工地搞实验,很快得到了分队领导和工人们的支持,他更是如鱼得水,浑身是劲。住处离工地10多里路,他一天跑几个来回;别人上一个班,他上两个班。每次硝烟还没有散尽,他都是第一个冲进洞里。为了测算不同岩层爆破的装药量,孙金龙和他的助手在1987年春节的前一天,一共在坑道里蹲了24个小时。

孙金龙和工人们的心血得到了报偿。随着“轰隆”一声闷响,光面爆破实验成功了!由于光面爆破提高了岩石的支撑能力,在许多地方无须支护,大大加快了掘进速度,红石砬子工程提前竣工了。

分队摆酒庆贺。一位老工人捧着满满一碗酒来到孙金龙面前:“金龙,你的书,没白念。你来了,咱们又添了一条龙!”

孙金龙迟疑片刻,一饮而尽。酒和着情意,搅得他五脏六腑热辣辣的。

一提起八盘岭,辽宁地质局坑探大队的工人们脸上立刻放光,说话的调门都升高八度。这些功勋卓著的建设者们,毫不掩饰自己的得意。

“人家管我们叫坑探精英!”

“八盘岭,东北第一,全国第三!”

八盘岭位于辽宁本溪地区,是该地区通往吉林的咽喉要道。这儿山势险峻,12公里长的公路在半山腰盘旋,坡陡弯急,被司机们视为畏途。每逢冬季,结冰路滑,更是成了“鬼门关”。有时每天翻车12辆之多。这座“鬼门关”多少年来吞噬了不计其数的人命和国家财产。八盘岭成了本溪人民的一块心病。据说一位遇难的司机临终前,领导问他有什么要求,他摇摇头,艰难地说:“我只有一个要求,那就是早日打通八盘岭隧道。”

1985年,本溪市政府筹集巨资,调兵遣将,打算一举贯通隧道。不料,八盘岭地质构造复杂,塌方不断,施工单位以两年的时间,死亡数人的代价,竟然没有打开洞口。1987年5月,辽宁坑探大队承接了这项艰巨的工程。据细心人观察,连老队长这条铁骨铮铮的硬汉,在合同书上签字时手都打哆嗦。

6月的一天,坑探队在阴雨绵绵中正式向八盘岭开战。由于洞口岩石风化严重,破碎得像一块块豆腐,施工困难极了。开山炮响过之后,倾刻间掌子面大冒顶,大大小小的碎石滚滚而落。紧接着第二炮,第三炮,依然如故。一个多月下来,一声炮响,一阵塌方,洞口没有打进一米,碎石块却堆积得几层楼那么高。

“我们这哪是开洞,分明是砍山。这什么时候,才能把八盘岭砍通?”大家无心恋战,老队长急得心如刀绞。工期如火,人命关天哪。

7月5日,孙金龙被任命为八盘岭工程副总指挥,火急火燎从朝阳赶到工地。他和助手们认真察看了施工现场的地质构造和岩层情况,翻阅了大量资料,大胆地提出了他的设想。他认为,洞口位于沟谷附近,大气降水集中,而洞口正由风化严重的泥质页岩构成,裂隙充分发育,岩层的软化系数很大,遇水就会坍塌,更别说爆破的震动了。他建议采用国际流行的新奥法施工。就是岩石中安装锚杆,用水泥沙浆固定住,提高岩层的支撑能力,然后再打眼放炮。

工程指挥部支持孙金龙的大胆设想。孙金龙向全国发函去电,请来了许多专家把关。为了使工人能尽快掌握新技术,坑探队办起了工地学习班,由各路专家任教。

学习了新技术,大家觉得很新奇,但也将信将疑。岩石破碎严重,重的有七八吨,几根锚杆就能固定住?

洞口安装完水平锚杆的第二天,下起了瓢泼大雨。按照往常,洞口岩层遇水,肯定会发生坍塌。不料,这回洞顶的岩层纹丝不动。雨过天晴,一声炮响,岩层依旧纹丝不动。人们斗胆跑到洞口一看,洞口打开了,进深2米!

“孙工的法子真灵啊!”建设者们军心大振。

工人们掌握了新技术,有如老虎添翼,隧道一米一米地朝前延伸……

只剩80米就要贯通了,施工又遇到了复杂的地质构造。岩层像纸一样,一层层剥落。有一天正在出渣的时候,掌子面一下子垮了8米多,几吨重的石头,把5指厚的钢梁都砸弯了。

大家的情绪又低落下来。成天往下掉石头,谁还敢进洞去?孙金龙急得寝食不安。他戴着安全帽就往掌子面里钻。一位工人一把拉住他,“孙工,你不要命了?”孙金龙说:“我是技术负责人,一定要去现场看看。”掌子面里堵满了碎石,有的地方只有几十公分的缝隙,他只得匍伏前进。突然,一块大石头从洞顶落下,离他只有一步远。他惊出一身冷汗。爬出了掌子面,他又喜笑颜开。“伙计们,咱们可以用纵向锚杆固定头顶上的岩石。给它来个穿糖葫芦。”

岩石锚住了,大家依然提心吊胆。头顶上那呲牙咧嘴的石头,说不定什么时候会掉下来。大家一边干活,一边紧张地朝头顶望着,经常扔下工具往外跑。孙金龙火了,“跑什么?咱自们像耗子似的东躲西藏,八盘岭哪天才能贯通?我和老队长站在中间,先砸就砸死我们!”大家一看,孙金龙正叉腰站在掌子面最危险的地段,都壮着胆子走回来。“孙工,你不怕我们也不怕,反正你的命比我值钱。”一阵笑声中,掘进工作继续进行。(事后孙金龙说:“我真后怕,我死倒落个干净,万一砸着别人呢。谁敢保证绝对不出事。唉,干什么都有风险哪。我时刻准备去卖烤白薯。”)

1988年12月29日下午4时22分,最后一声炮响,八盘岭隧道贯通了!两边的建设者们在脸盆大的出口处爬来爬去,欣喜若狂。许多汉子哭成了泪人。庆功酒从下午喝到天亮。调皮的小青年到处寻找孙金龙,想把这位头号功臣抛向天空。孙金龙躲在工地一隅,眼泪夺眶而出。“八盘岭这块硬骨头我们啃下来了。这几百个日日夜夜真叫人难忘呵。”

1989年6月14日,八盘岭隧道正式通车。原来12公里蜿蜒的公路,被一条宽11米,高7米,长1600米的隧道代替,天险变成坦途,剪彩仪式上,本溪市长特别提议由孙金龙剪彩。孙金龙手握剪刀,百感交集。对于一个青年,一个青年知识分子,还有什么能比自身价值得到承认而更感欣慰的呢?

几天以后,老队长光荣引退,局党组任命年仅28岁的孙金龙担任坑探大队的大队长。

作为青年刊物的编辑,我一直想约请孙金龙写一篇谈青年知识分子成长的文章,不料他坚辞不就,听说秦皇岛市正在搞一项叫作“引青济秦”的大工程,辽宁坑探队奉命打通一条近千米的引水隧道,孙金龙带队出征。心一横,干脆上工地找他去!

今年元旦,我在引青济秦工地上找到了孙金龙。他一见我,就双手打拱,“抱歉抱歉,让你从北京赶来。工程今年3月底要通水,队里还有一堆事儿,我焦头烂额呀。这样

吧,我谈点自己的体会行吗?”

我只得退而求其次了。我盘腿坐在工地招待所的土炕上,听孙金龙侃侃道来。“从我离开校园这几年的风风雨雨来看,一个青年知识分子要无愧于时代,必须过三道关。第一,是感情关……”

正说着,门“咣”地开了,一条汉子踉踉跄跄闯进来。他满身油污,两眼血红,手中挥舞个酒瓶子,嘴里骂骂咧咧的。孙金龙厉言正色道:“出去,我们正说事呢。”那汉子摇摇晃晃出去了。

孙金龙笑了。“你可别见怪啊。他多喝了一点,酒醒之后,又是一条好汉,干起活来嗷嗷叫。我们工人都是好样的,就是好喝酒。我刚出校门,看不惯这一切。后来才知道,工人成年累月在寒冷潮湿的坑道里工作,不喝几口酒,准闹病。酒喝多了不好,但这是小缺点。你试着想想呆在零下20度的坑道里是什么滋味?每天沿着100多米深的斜井爬上爬下是什么滋味?成年累月撇家舍业,呆在山野荒郊又是什么滋味?我敢说,地质工人是中国最可爱的人。我认为知识分子首先要和人民有亲近感。我们读书学习知识,改造世界不就是为了人民吗?假如你打心眼里讨厌人民,怎么谈得上为人民服务呢?”

“第二道关,就是思想关……”他操起茶缸。“咕咚”灌了一口。“要摆正自我和社会的关系。我读大学的时候,不怕见笑,总觉得自己是块材料。这几年,才明白,自己那几斤几两,放在社会实践的天平上一称就出来了,用不着孤芳自赏。一个人的价值有多大,不在于他读了多少书,而在于他对社会实际奉献了多少。你不能解决实际问题,总是上下五千年,纵横几万里,谁买你的帐。我认为,知识分子要勇于投身社会实践,否则就不会有出息。实践是多方面的,不一定非上工地来。总之,不要自我封闭。”

这时,工地传来阵阵炮声,震得窗玻璃哗哗作响,孙金龙看了一眼窗外。“12点了。上夜班的该起床了。眼下天寒地冻的,叫你起就得起。第三关就是艰苦奋斗关。青年人学了知识,想投身社会实践,又怕吃苦,贪图安逸,肯定一事无成。我第一次进坑道时,粉尘把我呛得喘不过气,我真想扔下凿岩机,逃出洞口。我咬牙挺住了。谁叫咱选择地质这一行的?前几天有个青工对我说,孙工,到了共产主义,咱们干地质的就用不着跋山涉水了。我说别想!那时候就是开飞机找矿,但地形地貌你总得下来看看,爬几步山吧?看来,想干事业总要吃苦,不管什么时候。说句实话,我一点也不羡慕我的一些同龄人。坐在机关大楼里无所事事,端着茶杯整天扯些鸡零狗碎的,难道不感到无聊和空虚?这样的人生,有什么价值?给100次我也不想要!”

我的笔在记录本上飞快地游动。孙金龙警惕地说:“我的活是不是偏激了,仅供参考,可别发表啊。”我说:“当然当然。”

不过,这一回我骗了他。我把他的话抄录在文章后面,供更多的青年朋友参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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