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地下捧出阳光的人

谢春阳

大山开裂，崩溃，大片大片的森林被击倒，被埋没。地壳运动，无情地埋葬了一批生命……被埋葬的腐朽了，已经腐朽的，又神奇地得到新生。于是，世界上便有了那黑色的精灵。

在地层深处的黑洞里，分不清白天黑夜，辨不出春夏秋冬，千千万万舍弃了阳光的人，就在这深深的黑洞里开采着阳光。

湖南省涟邵矿务局的青年采煤工肖新求，就是那些开采者中的一个。

一

19岁那年，肖新求接过在矿井下干了一辈子的父亲手中的铁镐，成为一名矿工。

和许多头一回下井的人一样，矿工的儿子肖新求也是惴惴不安的。他转动着脑袋，用矿帽上的矿灯四处扫瞄。正是交接班时分，井下好安静，透出一种阴森森的恐怖，他听见自己的心脏在“怦怦”跳动。井巷又直又长，矿灯光柱不知在何处消失了，留给他那双眼睛的，是无边无际的黑暗。这里，连空气都是黑的，那样稠，那样沉重。当他快接近工作面时，经过一条旧风巷，小脸盆粗的一根根坑木被压弯了，不时听到“吱吱”的断裂声。旧风巷尽头连着采空区，老老工人说那是“老塘”。只见顶板冒落后形成的空洞中危石高悬，像猛兽正呲牙咧嘴……

下班了，肖新求逃也似的奔回家中。吃饭时，他对父亲说：“爸爸，下矿井这条路我走错了……”

年迈的父亲瞅了他一阵子，筷子重重摔在桌上。“我在井下一滴汗水一块煤，把你养大了。你看不起煤矿工人，就是看不起我。你这条黄眼狗！”

“黄眼狗”是当地一句相当刻薄的骂人话，意为“忘恩负义”。父亲老实巴交，挖了一辈子煤，从来不骂人，今天为什么发这么大火？肖新求低着头，眼泪叭嗒叭嗒落在饭桌上。

过了几天，采煤队的团支部书记来找肖新求，给他讲了喻雨初的故事。喻雨初也是涟邵矿务局的一个矿工。他识字不多，挖煤30年，每一个春节都在井下度过，被煤炭部授予“采煤英雄”称号，出席了党的十一大。谁说矿工低人一等？谁说采煤没出息？

父亲的骂和喻雨初的故事搅起了肖新求心中的波澜。“喻雨初能干出名堂，我为什么不行？我比他年轻，比他有文化……”

煤遇上了火，总是要燃烧的。

二

井下挖煤有大工小工之分。大工打钻，做顶子，架棚子，小工扒煤，拖料，挖支柱眼，当副手。大工比小工辛苦，也比小工危险。工作面垮棚了，冒顶了，大工都是站在最前面的。当同伴被冒落的煤和有矸石掩埋，翻寻伤员和遗体的任务也是大工的。肖新求进矿时，矿上仍在吃大锅饭，大工小工待遇没有区别。青年人都不愿意当大工，以致煤矿采掘大工严重缺员。

身材单薄的肖新求却向队里打报告：我要当大工。理由很简单，大工的贡献大。

当了大工，肖新求并不满足于埋头苦干。新一代矿工和老师傅们相比，最大的长处是有文化。他买来了《采煤技术》、《矿山电工》等一大堆书，每天晚上坚持读两个小时。他只有初中文化程度，书中的一些内容看不懂。于是他一面找矿上的工程师请教，一面开始自学高中课程。渐渐地，他开始尝到学习的甜头。有一次，工作面碰上了老巷。老巷是解放前挖的，地质资料没有记载，处理不好不仅有危险，而且还可能压垮新工作面，给国家造成几百万元的损失。正在队领导为难的时候，肖新求主动请战了。迎着人们疑惑的眼神，他把自己绘制的草图摊在桌上，认真分析了巷道的情况并提出自己的设想，简直像个技术人员。队领导看他讲得有板有眼，就把处理老巷的工作交给了他。在另一名矿工的协助下，肖新求完成了任务。

南方煤矿绝大部分是“三大一小”，地质变化大，水大，瓦斯大，井型小。矿工们每天在几百米深的井下挖煤，有的地方必须弯着腰才能过去，非常辛苦。就在这样的条件下，肖新求干出了一流的成绩。为了多挖煤，肖新求每天乘坐第一车罐笼下井，到工作面采第一根杠子，下班走得最晚，采最后一根杠子。他每个班比别人多采一根杠子，创造了全矿采杠子的最高纪录，全年1108根。这样，参加工作8年累计下来，他为国家超产原煤10000吨。

领导上看到他的劳动强度较大，多次安排他去疗养，大都被他婉言谢绝了。有，回好容易把他劝到杭州西湖疗养，他只呆了10天就匆匆赶回矿山。因为他收到家人来信，说矿上生产形势不好。当选为人大代表之后，外出开会和视察的时间多了。为了不影响班组产量，他总是上午回矿，下午下井；下午回矿，晚上下井；第二天要外出，先到井下加一个夜班。1988年4月，参加完余七届人大第一次会议，他利用业余时间传达会议精神，第四天中午就出现在工作面上。

他说：“我是采煤工，我的本份就是挖煤。假如每一个人都尽到了本份，我们的社会就会更美好。”

三

肖新求最欣赏这样一句话：我们不要带血的煤炭。

的确，在井下挖煤是很危险的。人们常用“四块石头夹块肉”来形容矿工的工作环境。矿工们吃饭时喜欢开这样的玩笑：“多吃一点啊，不知有没有下一顿呢。”

8年来，肖新求所在的班组没有出现过人身伤亡事故。因为他们的安全监督员，正是事事爱较真、被人称为“花心眼”的肖新求。

有一次，工作面正在放顶，一阵阵“轰隆隆”的，放顶是一项危险性很大的活，只需三四个人干，余下的人在安全出口休息。大家正在休息，来了一位“当官的”，让大家抓紧时间采煤。“去两个大工，到溜子道去，采超前杠子。”“当官的”下了命令。肖新求马上站出来阻止：“不行！《煤矿安全规程》中明确规定，放顶采煤不准平行作业！”“当官的”受了顶撞，很是光火，“到底应该听谁的？”肖新求也寸步不让，“我是安全监督员，要对大家的安全负责，谁也不能违章作业！”“好，影响了产量，当班工人拿不到工资谁负责？”肖新求拍了拍自己的胸脯，“我负责！”

事后，肖新求受到了安全生产部门的表扬。

肖新求是个细心人。在安全监督工作中，他很快总结出自己的“三勤”经验：检查工作面时勤走动，及时发现隐患，检查作业情况时勤观察，以防不测；宣传安全生产时勤动嘴，反复提醒大家。8年的时间里，他向工区安全接待站汇报1300余次，查出不安全隐患400多个，制止违章作业76次，抵制队以上干部违章指挥9次，避免了伤亡事故9起。

为了安全生产，肖新求得罪了一些领导，平时免不了挨骂受气。有的人担心他和领导搞“僵”了会吃亏，劝他“顺”着点，他据理力争，语惊四座：“人命关天的事，不能含糊。矿井里头不长青草，我何必当一只驯服的绵羊！”

四

肖新求从地层深处走进了金碧辉煌的人民大会堂。他被一种强烈的使命感、责任感压得透不过气来。他时常问自己，人民选我当代表，我能不能反映民意，能不能担当起人民的重托？

他像在井下重视安全生产一样重视行使自己的权力。在人大会议表决撤销煤炭工业部的议案时，他投了唯一的一张反对票。当记者问他为什么要投反对票，他说：“也许，中央从大局考虑，做出这样的决定是正确的。但是我的感情接受不了。我只按我的想法投票。”会议期间，肖新求做了措词尖锐的发言，对政府工作的失误提出批评，一次又一次地反映煤炭工业存在的问题，为煤矿工人的疾苦大声疾呼。大会为他的发言出了3期快报、4期简报。

千千万万的矿工是矿山的支柱。

千千万万的人民是国家的主人。

作为一名人大代表，肖新求经常利用工余时间外出视察，接待群众来访。去年2月，他接到了几位群众的上诉：地区某单位领导利用职权接受贿赂，奸污妇女。经过调查之后，他连夜奋笔疾书，，写成人大代表建议，寄给了地区专员。最后，那个领导被依法处置了。矿公安科一位干警的妻子自杀后，娘家人大打出手，砸烂家具，捣毁电器，一年多无人敢管。因为那位干警的岳父是县里的领导，有权有势。肖新求偏不信邪，将受害者的申诉材料带到北京，交给了有关部门。今年2月，这件拖了2年的案子终于有了结果，肇事者得到了应有的惩罚……

肖新求从一个普普通通的采煤工，成为著名的劳动模范，成为一名人大代表，他还是像煤一样厚重朴实。当他从北京开会回来，记者询问他的感受时，他思忖良久，冒出这么一句：“人啊，无论处在什么位置，都要过得长创子！”

这话是意味深长的。注：过得长创子，当地土话，意即要经得起长久的考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