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属于你,但只有一次
1990-08-28陆耀
从医生的眼光中,我知道自己得了什么病
我还很年轻,我不想死
我很明白——
我来到人民医院病理室,找到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大夫:“请问,陆耀的病理报告出来了吗?”我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问道。
老大夫看了看我,问道:“你是他什么人?”
“我是他弟弟。”
“有证件吗?”
“……”我实在编不出瞎话了,只得承认自己就是陆耀。
老大夫用很慈祥的目光看了看我,伸出右手放在我的肩上,说:“你还年轻,我们不好下结论,你再到肿瘤医院查查吧。”
我不知是怎样谢过他的,回到在门外等着我的母亲身边时,我尽力抑制住内心巨大的痛苦,对母亲说:“没事,大夫让我再查查,您先回家吧,我想在外面走走。”
走出医院的大门,天阴沉得很,飘飘扬扬的大雪,把天地之间的万物染得洁白。我静静地走着,雪在我脚下发出“吱吱”的响声。从大夫的眼神中我看出了一切,我知道了,我全知道了!诊断书宣判了我的死期,可我只有21岁,我多希望活着……
不管在哪个医院里都有哭声,它来自病房,来自急救室,或者是太平间。可是在肿瘤医院里,哭声却少得多,更多的是笑,是一种充满对生之渴望的笑。
我爱清晨,我爱黄昏,因为太阳在那时候现出它最瑰丽的容颜。我住进肿瘤医院近一年的时间,遇到过许多令人心弦震颤的事情,有的至今令我难以忘怀。
刚来到医院,我就被她所感动。一身素洁的连衣裙勾画出她那少女动人的曲线,她的脸上总带着安详友善的微笑。她长得很美,走起路来总是微扬着头,齐耳的乱发随着她的脚步有节奏地摆动。她也是癌症患者。
因为同岁、同病,我和她经常在一起闲谈,她常对我谈海涅、泰戈尔,还常常兴致勃勃地讲她如何在红塔礼堂欣赏小泽征尔的指挥艺术。她喜欢圣-桑的《天鹅》,那恬静的波浪式琶音,使人联想到水波潋滟的湖面;那柔婉舒展的旋律,是一群天鹅在碧波上浮游。这是一种端庄和高雅、纯洁与崇高的境界。她说,那是体现天鹅对生的强烈渴望。这分明是一种自喻,我想像得出,她对生命、对生活是多么的热爱。
有一次我很郑重地问她:“你说你的病能好吗?”我知道,其实我是在问我自己。
她自信地点点头,很干脆地回答:“能,肯定能!”
“那你病好后准备干什么?”
这时她眼睛里充满了希冀,本来就很黑的眼睛变得更亮了:“我先到山青水秀的南方玩玩,带着我的画夹,坐在草地上就像电影里那样,一边吃着饼干,一边拿着画笔写生。然后我还要……哎呀,要干的事太多了,反正我不呆在家里睡觉。”她说完就笑了起来,笑得很美。
由于病情无法控制,她开始接受化疗。这种治疗的药物反应很大,每次治疗后每隔十分钟病人就要翻肠倒肚地吐一回,有些病人情愿死去,也不愿忍受这样的折磨。但是她用超出常人的毅力同病魔做抗争。清晨,太阳刚刚升起,她就来到了病房的阳台上,伴着她的笑声敲响了我住的病房的玻璃窗。在她身上我总感到有一种力量,也许这就是春之朝气。
尽管我们很少谈论“死”,但环境常常提醒我们处在什么样的现实之中。一天,我们几个正在一起谈笑,突然听到楼下传来一阵阵哭声,尽管声音不大,但我们对哭声是非常敏感的。大家一起朝窗外望去,只见一个中年妇女拉着一个小孩在“平车”的左侧,两位年长者在平车右侧,一行人缓缓地走向“太平间”,哭声正是从他们中间传来的。我们的目光不知不觉地碰到了一起,很快又都移开。我看到她脸色很苍白,眼中闪着凄楚的光,她喃喃地说:“我妈妈还不知道我的病情,家里就我一个孩子,我不怕死,就是我死了他们可别这样哭……”我们各自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我们都还年轻,我们希望活着,我们不想死……
记得我最后一次见到她是在我出院后的第一次复查。在医院走廊里,有一个坐在轮椅上的病人在朝我笑,当我走近才认出原来是她,病魔已完全改变了她的容貌,但是那笑,却依然和过去一样。
我吃惊地问:“你还没出院?”
她轻轻地摇了摇头说:“可能还得过一段时间。”
我这才意识到刚才的话太唐突,便赶紧安慰她:“没关系,你好了,我到你家里去找你。”
她仍然笑笑说:“那你得提前给我打电话,不然会碰锁的。”
轮椅被护士推走了,我呆呆地站在那里,看着她的背影,大概她感觉到了我的目光,在走廊转弯处,她吃力地侧过头对我说:“我已经二级护理了。”说完她又笑了。这是我最后看见她的笑。
她带着对人生的无限眷恋,或许还有淡淡的哀怨,去了。她的名字叫徐立华,一个极普通的人,一个逝去的癌症患者。
“生命赋予每个人的长和短是那样不同,但它毕竟公平地给予了每个人一次也只有一次。”我还认识一位年轻的病友,他是刚从兰州分配来京的大学生,来到医院,他没有一天能闲着,每天当人们刚刚起床,他已汗流浃背地拎着羽毛球拍回病房了,身后总跟着吵个不停的小护士,说他如何不讲理,把球打得太偏太低。当大家吃完了早饭到楼外活动时,他又在病房里开始学英语了。他爱花,窗台上摆满了“绿色植物”;他爱学习,他说要用自己所学的专业知识为黄河水利事业做点贡献。在医院大厅里,常可看到他随着音乐起舞。在休息室,常可听到他富有韵味的男低音,他充满了活力,充满了对未来生活的渴望。但他很清楚自己的病情,他曾经说过:“我不会有很长时间了。”
命运真是太无情了,在我出院后不久,他就去了,带着他的书和那些没有来得及实现的夙愿。他的名字叫姚宾。有一个美国心理学家来医院后这样说:“我来过两次,给我最大的感受就是你们的病人积极乐观,充满活力。在我们美国当这些病人知道病情后,就会去吸毒,去妓院或自杀,你们的病人伟大。”
在我生病期间,曾有人问我是什么力量使我战胜疾病。我讲,在精神上,就是他们这些不屈的人们,以及给予我巨大安慰和关心的朋友们,在这所“学校”里我读会了应怎样去生活。
“生活多么美好!”当我住进医院接受两个月治疗后,第一次走出病房大楼,当我迈出大门第一步时,我几乎流下了眼泪,我还活着!我看见了不仅是白色和红色,还看见了阳光,看见了生命的原色——绿,钻天的大树茂盛的青草,这一切对于一个健康的人是司空见惯的,但对一个在和死神拼死相争后又回到大自然怀抱里来的人,这时他的心情是任何人都无法理解,用任何语言也无法形容的。我面对满目翠绿,大声呼喊:“我还活着!”任凭泪水在我脸上尽情地流淌……
记得临出院的前一天下午,我又遇见了在肿瘤医院第一次给我接诊的女大夫,她刚刚查完房,我听说她歌唱得好,便请她唱个歌,她看着我们说:“为了让你们早日康复,我给你们唱一支。”一曲终了,我们又让她再唱一首《深深的海洋》:“深深的海洋,你为何不平静……”她慢慢地把脸转向窗外,在窗外,太阳将要走完它一天的旅程,此刻,它好像要燃尽最后一丝光焰,把光明和温暖留给它的崇拜者。我抬起头,看着在夕阳映衬下的女医生,她宛若天使,她的歌,她的眼波与这辉煌的落日融汇在一起。啊,生活,这就是生活!
徐立华、姚宾离开我们已经三年了,他们都是普通人,还没来得及做一件值得书一笔的业绩,但我却永远忘不了他们,因为他们促使我用新的眼光去看待生活。我知道促使我积极乐观地生活下去的不是我一个人的力量,还有徐立华没有实现的愿望和姚宾那没有读完的书。我的生命已不完全属于我个人。
“癌”,生命的克星,尽管目前人类还无法降服它,但是我深信它终将会被人类所征服。如果我能看到那一天,我将会把这胜利的捷报化做纸钱,慰藉那些逝去了的病友们的亡灵。
我还想说,春天和鲜花每天都走到你身边,阳光和雨露每天都属于你,而你想过没有这意味着什么?
我希望健康的人们牢牢地记住:生命属于你,但只有一次,只有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