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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河入海流

1990-08-28陈晓轩

中国青年 1990年9期
关键词:老汉黄河队员

陈晓轩

公元755年,水淹河北,百姓死亡100余万;公元1401年,水进开封,4万余户人家沉入水底;公元1761年,河南12州县、山东12州县、安徽4州县皆成泽国;公元1843年,“道光二十三,河水涨上天!”这两句民谣至今读起来还让人胆战心惊;公元1933年,堤防决溢50余处,灾民达364万,尸横荒野,饿殍遍地……

我们都知道这条河。不用说,这就是黄河。

在有记载的2500年中,黄河决口1590次。平均三年两决口,百年一改道。人类史上,大的再没有一条河能够比黄河给人类造成更大的威胁。因此有人称之为:世界第一害河。我们这个民族的历史,从某种意义上讲,就是同这条世界第一害河相抗争的历史。

黄河,中国之忧患。

1988年7月27日,河南中牟县境内第125号坝出险,河南河务局机动抢险队闻警出动。42条训练有素的强壮汉子动若脱兔,一分钟之内集合完毕,15分钟后汽车开到14公里外的出险地点。

“钢头铁尾豆腐腰”,这是对黄河的形象描述。郑州花园口往下至中牟九堡,则是豆腐腰之豆腐腰。大河高悬,险工处处,这个地段,就是机动抢险队的活动区域。他们的口号是,与豆腐腰共存亡。

形势非常急迫,一段15米长的堤坝根石已经下蜇5米,河水逼迫坝顶。副队长齐胜志一声大喊:“抛石!”队员们一拥而上。

这一干,就是一天一夜。

黄河出险,全民皆兵。1958年特大洪水,河南山东两省200万军民上堤,终于安澜。问题是你不可能让200万人整天什么都不干光等着黄河发水,这支机动抢险队,就是黄河上的常备军、尖刀排。

头一天齐胜志的老父亲正准备作寿。齐胜志买好了猪肉、蛋糕,想抽空送回去。警报一响,却连交付一声都没来得及。在抢险面前,任何事都得退避三舍,黄河边上的人都懂这个。

险情不断。几天之内,119、121、120坝相继出现问题,抢险队员疲于奔命。这是关键时刻,乎日练就的功夫就是为了这个时刻。铺柳石枕,捆铅丝笼,七星八卦九连环十三太保,一招一式都不能走样。而且,必须在瞬间之内完成。

8月2日,洪水突然增大,主流滚动,成为横河,四个部位同时出险。情形万分危急。

齐胜志喊了五天嗓子都喊破了,光张着嘴发不出声音。他就用手比划,像打哑语。一班长王凤岭站出来代替指挥,刚跳上一个高坡一阵昏眩就栽下来了。两名队员冲上去把他往安全地带抬,抬了一半他醒过来了,又转回身跌跌撞撞地往坝上跑,拉都拉不住。拉不住就不拉,这个时候,只要能动,都是劳动力。

当险情终于控制住,队员们东倒西歪地躺在坝上,饭送上来一个个去叫却没人吃。吃不动了。

齐胜志又站起来比划:这样不行。后头怕还有更大的水。不吃人就完了。我先吃个样子。

他端起一碗稀饭直着脖子灌下去,汤汤水水洒了一身。大伙儿学着他的样子,咬着牙把上半身撑直,端着碗往下灌。有人灌着灌着就睡着了。

齐胜志让队员们都先睡一会儿,留下二班长安延学、队员白文柱和自己值班。

天黑下来,三个人沿着堤坝察看水情。齐胜志在前,安延学断后,白文柱居中。走着走着白文柱睡着了,睡着了还在走。前面的齐胜志一停,白文柱一下撞在他后背上,身子晃了晃就软绵绵地滑下大堤,滑了两三米又停住。然后,就势在那儿打起呼噜了。安延学要弄醒他,齐胜志拦住,把自己的褂子脱下来搭在白文柱身上。

至后半夜,当险情再次发生,安延学一吆喝,队员们一个个竟如弹簧般跳起来,立即投入战斗。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抢险队员吃的就是抢险饭。但有一点你绝对想不到,这些肩负如此重任、身为国家正式职工的抢险队员,实际上,一年只能领到八九个月的工资。

黄河经费紧张,开不出钱来。每年10月至来年3月,这些人不发工资。队员们家大都在农村,不发工资,大家就回家去吃饭。每逢这个时候,队里便要宣布三条规定:

1.黄河无险情,三天来队里一次看看,2.黄河有情况,听广播随叫随到,3.来的时候,自己带上干粮。

这些,队员们都毫无怨言地接受。

安延学家在辛塞,这地方沿河民谣日:“圪扒皮,花狗脸,种一葫芦,收一小碗。”这还是太平年月,遇上黄河发水,别说“一小碗”,能逃出去要饭就算有福气的。这儿的老百姓祖祖辈辈就一个想头儿:啥时候能把黄河整治好?所以安延学有话:黄河上的事儿,就是一个钱不给,咱不也得豁出命去干么?!

安延学家兄弟四个。除他之外,三兄弟都在家种地。在家种地的全盖起了新瓦房、小独院,只有他日子过得最紧巴。那天全家坐一块儿延学开玩笑:“咱家就我在黄河上干可就我最穷,不如我也回家种地吧?”当下被老父亲骂了一顿:“混蛋!你缺钱花说话,想盖房兄弟几个帮你,你要敢从黄河上不干了,我打断你的腿!”

这样的父亲,抢险队里不止安延学有。

黄河职工所有家在农村的,日子过得普遍不如本村百姓。但大家出来进去头都抬得挺高,而村里人对他们也都多几分敬意。这感觉,不在黄河边上生活的人也许体会不到。那是由于淳朴的护乡意识,也是由于祖祖辈辈那个关于黄河的理想。

至8月13日,机动抢险队奋战17天,抢险16次,没有一个人下坝。当洪水终于安全通过,两辆解放卡车把42条汉子拉回驻地,其中竟有一半是从车上抬下来的1

那场面催人泪下。

新中国40年来,本着除害兴利的方针,在黄河上建成大中型水库170多座,发展水电装机250多万千瓦,为沿河城镇、工矿企业和7000多万亩农用灌溉提供了水源,在中上游开展了大规模的群众性水土保护工作,建成3万多座淤地坝,修成500Q多万亩梯田、条田、坝地,种植了9000多万亩林草,使10万多平方公里的水土流失面积得到治理。

这样的治黄成就,是中国历史上任何一个朝代所不敢想像的。

黄河宁,天下平。

王锡栋有句名言,叫作:一不怕死,二不怕活。那是1985年11月,他作为东营修防处的高级工程师,被人从工地上抬进医院,准备开刀的时候说的。

肺癌。对付好了再活三年。

“三年不够用。”他说。

“那还得看你自己的调养。”医生说。

王锡栋点点头。他在病床上搞了个三年计划。医生过来看了看,上面开列了一堆设想、方案、论文题目。医生说:“你这不是调养,是玩命。”

王锡栋又点点头。

1949年,20岁的王锡栋从济南黄河水校毕业的时候,当时的校长,后来的水利部长钱正英说:“你们选择了黄河作为自己的职业,你们选择的不仅仅是一种职业,而是一种值得毕生为之献身的理想。”

当时大家很激动,使劲为这话鼓掌。但王锡栋却觉得,真正明白这话的含义,倒是在黄河上干了大半辈子以后的事。

1964年,河口南岸发现大油田。会战前夕,余秋里对钱正英说:我在这儿打油,你黄河可不能给我开口子。钱正英考虑了好几天,答复说:可以。我保南,不保北。

于是,余秋里在南岸打油,钱正英在北岸堆起10吨炸药,一支20人的爆破队一到汛期昼夜值班,随时准备炸开北岸,保证南岸。这样干了4年,北岸也发现油田,余秋里准备南岸北岸一齐干了,钱正英只好撤去炸药,另图两全之策。南北展宽工程就是在这个形势下提出来的。

王锡栋是南展宽工程总指挥。

总指挥没有车。38公里长的工地,全凭自行车骑来骑去。王锡栋骑来骑去骑出了高血压,低压120,高压200。高血压一犯人就从车上掉下来,掉下来再骑上去,直至昏厥。

后来人们想了个办法,把一台破旧的“东方红50”拖拉机修好,上面焊个大篷子,让总指挥坐进去。总指挥赶到哪儿,拖拉机跟到哪儿,轰轰隆隆的,老远就知道谁来了。

大伙儿管这台拖拉机叫“王锡栋专机”。

当然,现在条件好多了。但是王锡栋剩下的时间却不多了。

他正在搞着一个非常庞大的设想:稳定流路50年。黄河年均携带泥沙16亿吨,这16亿吨泥沙若砌成一米见方的墙,其长度是地球到月球距离的3倍。大量泥沙入海在河口形成淤积,迫使黄河入海口经常转移,这里淤位便转向那里,平均10年改道一次。王锡栋设想通过不断地疏浚河口,把黄河入海口控制住,使其流路至少50年不变。它的直接意义是保证胜利油田的正常开采。倘若成功,则标志着中国人在征服黄河的斗争中向前了一大步。

不是所有专家对此都持赞同态度。有人就认为这是天方夜谭。那么王锡栋要做的,就是尽快从理论与实践两方面去证明其可行性。

他首先得把想法写下来,但是他一动等就得吸烟。“本来就是肺癌了,”医生说,“再吸烟,您还让我说什么呢?”

他也可以不吸。如果他不动笔,不动脑子,练练气功,打打门球,保证睡眠,增加消遣,他可以一支烟不吸。但他做不到。他自觉所剩时间无多,必须争分夺秒。于是他咬咬牙在灯下铺开稿纸,一根火柴三包烟,从天黑燃烧到天明。

“我知道这活法儿太吓人。但我只能这么活。”王锡栋说。一个与黄河奋斗了大半辈子壮志未酬却又领了死亡预期通知书的人,除去以命相拼之外,还能有什么选择呢?王锡栋每天服两次药,每星期打两次针,然后就是,多干一天算一天。

他坐着拔杆车(一种可在陆地、沼泽、近海行驶的交通工具)去海边考察。车坏在沼泽里,潮水一涨,拔杆车便随风漂向远海。四周一片墨黑,海风冷浸骨髓。司机又冻又怕,要哭。王锡栋讲了一夜笑话。直到天亮,才被一条过路渔船救回。

疏浚工程开始,他在工地坐镇指挥。突然大水切断退路,把他们200多人逼到一个方圆100米的土台子上,通讯联络全部中断。三天过去不见救援,恐怖情绪开始弥漫。他却用圆珠笔写了一幅对联,贴在临时支起的窝棚上。上联曰:今天死在这里今天就算寿终正寝,下联曰:明天活着出去明天还是一条好汉。横批是:作人作鬼都是黄河冤家!

王锡栋今年六十有一。骨瘦如柴却目光清亮,说话行事风风火火。手术后他已过了第五个年头,稳定流路工程也已初见成效。再往后的日子,用他的话说,“就全是跟阎王爷借的了”。

有时候阎王爷会忍不住慷慨的。

由于在干流上修建了若干座拦河枢纽工程,黄河将成为阶梯化的河流,像泰山的石级一样,从巴颜喀拉山脚,逐级下降到渤海之滨。咆哮成性的黄河将换成一副温柔宁静的性格。

流域内所有支流特别是多沙粗沙区的支流都得到治理,形成各自的坝库体系。水土保持显见成效,进入黄河的泥沙大量减少。

通过引长江水进入黄河和干流水库的充分调节,黄河水沙基本实现平衡。下游河道不再淤积抬高,两岸不再有洪水凌汛的威胁。

可能开发的水电资源全部得到开发,大大小小的水库是渔业生产的好地方,航运事业将有大发展。黄河还将成为我国又一条旅游热线,两岸的美丽风光、众多的文化遗迹与治理黄河的宏伟工程肯定使游客大饱眼福。

这是理想中的黄河,也是黄河人的共同理想。

龙门水文站像一个现代化的原始部落。

18个人,大专生4个,中专生5个。文化程度是现代的。这里是控制黄河洪水泥沙的关键测站,汛期一来,每天须向从中央到地方的36个防汛机构发报水情。通讯设施是现代的。

但水文站从地理上说几乎与世隔绝。长途汽车只通到七八里之外。步行也只能走到河对岸。要想过来,有一根横在河面上的钢缆,上面吊个大铁笼子,所有的东西,包括人财物,都靠这个铁笼子输送了。当然,外人也到不了这儿。

站上有个彩电。每天吃过晚饭全部落的人都聚集在这台传播装置前,了解一下发生在人世间的形形色色的事情:河南焦作新开辟一旅游景点,名叫小寨沟;法国某地一家旅馆失火,死亡7人;马拉多纳在意大利罗马领奖台上以泪洗面,从而宣布了第14届世界杯足球赛的结束……

外面的世界很精彩。

仇建武,陕西机械学院89届水文系毕业生,去年来报到的时候,在河对岸站了一个小时,然后一跺脚,走了。走前留下一张便条:站长先生,你们要的大学生来了,不过他一看这个样子,就再不想看第二眼了……仇建武认为窝在这个地方太屈才。他是满怀理想的,但这理想同现实结合之前总是很脆弱。

后来他又来了,可心里还是别扭。老想找个人说说。

那天大铁笼子里吊过来一个老汉。这老汉他没见过。凡来个生人都想看个仔细。他发现这老汉少了一只耳朵。他与老汉攀谈。

老汉叫卢振甫,在龙门水文站干了一辈子船工,退休回家了,想这里,就又长途跋涉来了。来看看。

仇建武问关于耳朵的事。

那次来大洪峰,撑船去抢测流量,钢丝绳断了,打下来,耳朵就掉船上了。掉船上也没管它,半个钟头以后流量测完了,上岸赶快去医院,晚了,接不上了。就这么简单。

这事仇建武想了一夜。他从这老汉身上体会到一种境界。他自己缺乏的正是这种境界。面对这老汉,他觉得心里有点儿愧。

他当然不会满足于一辈子做个普通的测流员,像老汉那样。否则他也就没必要上这个大学。他应该有比老汉更高的追求,作出比老汉更大的贡献。但就精神上而言,老汉所达到的高度,是他所必须仰望的。

他只能踏踏实实地从测流员干起。无论条件多么艰苦。

副站长郝澄清是技校生,1980年毕业即来龙门,干了10年了,他说话很直率:“这儿的年轻人,如果谁说自己决心扎根龙门,那是胡说八道。用要求老职工的尺子来要求年轻人有点儿不合适了。一系列生活问题解决不了,没法儿扎根儿。也没有扎根的必要。黄河地方大了,挪个窝儿就不是干革命了?所以,我们的要求就是,艰苦奋斗,忠于职守。你在这儿一天就得干好一天,哪天走了,大家欢送!”

因此这个站上的年轻人都活得很积极。工作上不用说,是历年的先进单位。闲下来就上山开荒,种上花草蔬菜。同卢振甫那一代老职工不同的是,这帮小伙子小姑娘们提高文化水平的劲头十足。初中毕业的想考个中专,中专毕业的想考个职工大学,大学毕业的想考个研究生。晚上电视机一关,各个屋里的灯常要亮到半夜。写诗的,写技术论文的,当然也有写情书的。还有讨论,南水北调、小浪底论证、经济改革、时装表演……

几年时间里,这个站先后有6名职工考入黄河水校,或职工大学。但是,不管怎么折腾,没有一个人想过要离开黄河。

卢振甫老汉在这儿住了几天回家了。走之前又专门到仇建武屋里来聊天。“你们这帮人儿,比我们那帮人儿,强啊!”老汉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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