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伦勃朗的光”
1990-07-15穆马
穆 马
这一部《伦勃朗传》的独特之处在于它出自传主忠诚而亲密的朋友之手。作为医生,职业道德与职业习惯所赋予的深切的同情心和冷静沉稳的目光,使他的叙述令人产生一种特别的信任感。
伦勃朗的名字,是和他的杰作联在一起的:《窗边的亨德丽吉》、《丢尔普教授的解剖课》、《预言者耶利米》,以及数量几乎超过所有画家的自画像,并那一幅使他生前声名蹉跌、身后荣名大振的《夜警》,差不多是闭着眼就可以记起来的吧。而给人印象最深的,自然又是“光与影”了,那是“造成伦勃朗的伟大的面目的,是表现他的特殊心魄的一种特殊技术”。(傅雷语)
关于“伦勃朗的光”,当归于画家生于斯没于斯的土地——荷兰的得天独厚。在这里,太阳和雾给光线造成了各种奇迹。画家的伟大之处,就在于他发现并感受到了大自然的这一恩赐,他要用色彩和线条表达他所看到的一切。这位磨坊主的后代,倾其一生的努力,要做的,只是这一件事情。他说:人生太短暂了,短暂得没有空读书和下棋,短暂得只好研究一个问题。(详见259页)是在父亲的磨坊里,一次意外的发现,促使他确定了这一毕生为之奋斗的目标:透过磨坊窗外风车翼的有节奏的旋转,他看到了光线的瞬息万变。正是从这一刻起,画家就抱定了一个信念:“世界上的每个物体都被一种东西(把这种东西称为光线或空气或空间或其它什么都可以)围绕着,而这种东西无论如何一定可能借助于光线、阴影和五六种原色而被表现出来。”(257页)他是那样忠实于自己的信念,以致于半生(确切地说,是大半生)潦倒,房产、家产并苦心收集的艺术品被债主拍卖,甚至前期的盛名都已过早地被人们遗忘——一位同时代的诗人闻知画家的死讯,竟惊讶地问道:“伦勃朗,他不是死去好多年了吗?”医生用平静的语调叙述的一切,却使人难以保持平静了。
为宽慰“在一所凄凉的房屋里继续画画”的伦勃朗,医生曾为他讲了一个故事:雅典人在运动场上赛跑,观众看到有个人落后于最后边的一个赛跑者数英尺之远,于是齐声责备他跑得太慢,但后来他们发现,这个人原来早已远远跑在全体竞争者的前头,因而看上去倒像是落在后边了,事实上他已经获得了优胜奖。这个故事足以安慰不在少数的艺术家了。不从流俗,恪守信念,坚持独创,而终于在几十年乃至几百年后得到世人承认,在艺术史上,这样的例子并不鲜见。但是这番话却并没有引起伦勃朗的兴趣和注意。他只是心不在焉地“哦”了一声,便又回到画架旁。
也许他早已明了自己毕生努力的价值,也许他根本不屑于考虑这种努力的结果。他本不是竞技场上的赛者,更无意博取优胜的桂冠。虽然,从艺术史上的地位来看,伦勃朗无疑地正是那位优胜者,但在数以千计的作品中所蕴蓄的,怕又远远超乎“优胜”的意义吧。丹纳说:“倘把人生比作一根链条,那末他是铸造了一头,希腊人铸造了另外一头”(《艺术哲学》,第307页),此中含义,岂不耐人寻味!
在美术史著作中,伦勃朗是被称作现实主义画家的,而我面对“伦勃朗的光”,想到的只是米莱的名言:“‘美就是表达!”用自己的语言说出自己想说的话,就是如此简单,却又如此难求!
雨果曾为自己的诗集作序道:“他不懂得艺术范围为何物,精神世界的精确地理他一窍不通,从未见过公路地图,上面用红蓝颜色标着可能和不可能的边界;他最后回答说:“他这样做了,因为他这样做了。”(《东方吟》初版序)
诗人的夫子自道,适可奉诸用色彩写诗的伦勃朗。
(《伦勃朗传》,〔荷〕约安尼斯·凡·隆恩著,周国珍译,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一九八八年八月第一版,6.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