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吃了几斤盐
1990-01-01刘绍棠
刘绍棠
从1949年发表第一篇习作到现在,我的创作生涯整整齐齐四十年。虽然整整齐齐,却不是满满当当。四十年中有二十二年“不务正业”,一半以上时间蛰居田园,在家乡苟全性命。如果不是熬到1979年的出头之日,到死不过在北运河边臭块地,也就没有我这十年的三十本书了。
建国四十年的酸、甜、苦、辣,在我的作品中留下不可磨灭的深刻痕迹。因此,我对蛀蚀党和国家肌体的各种腐败现象深恶痛绝,慷慨陈词。但是,我也不愿看到社会发生动乱。我的大好青春,在种种动荡中虚耗一空,损失不可挽回,缺憾难以弥补。现在我五十有三,重病之后虽然“活”着,却已算不得“健在”。余年无多,尚有可为;不想挥时如土,“乱扔”岁月。
我不敢教训别人,但是教训我的儿女可毫不嘴怯。虽然他们中间有洋牌博士和国产硕士,我开口头一句十有八九是:“你们懂什么?”
是的,他们不但没有吃过我那么多盐,也没有受过我那么多罪,更没有见过我曾亲历目睹的那么多真、善、美和假、恶、丑。对于脱离实际的空论,我的乡亲们一言以蔽之:“没有一句过日子话。”我常拿村夫野老的这句大实话告诫我的儿女,说话办事一定要脚踏实地。
我的女儿、女婿带着他们的孩子到美国的大学工作和念学位,临走问我有何吩咐。我只说了三句话:“把书念好,不参加那边的非学术性活动,到时候回国。”他们在美国住上了花园楼房,买上了自备汽车,吃穿都很丰富,但是在来信中却说他们只不过是人家的廉价智力劳工,不具有在国内的价值和社会地位。我给他们回信,说:“梁园虽好,终非久留之地,此之谓也。”他们三口人,每年收入两万多美元,生活水平略高于贫困线,在那个“一切向钱看”的社会,地位是很低的。比他们收入少得多的留学生大有人在,贫困线下的处境会有更多的感触。
大洋彼岸,数万里外,儿大不由爷;我这个寸步难行的老子,更无法遥控。然而,他们每次来信,满篇都是想念父母和祖国的话,表示拿到博士学位以后,一天也不耽搁,马上启程回国。只是我那四岁的小外孙女,在美国的幼儿园里住得有点乐不思蜀。
我对小外孙女十分放心,深信不疑。因为,她临行前向我告别时说:“姥爷想我就打电话,我马上坐飞机回来。”又说:“等我回来就长大了,天天搀着姥爷走路。”
我相信,几年后,在府右街那绿荫如伞的人行道上,将会出现一个美丽的小姑娘,牵引着手拄拐杖的外祖父,欢声笑语中悠然漫步。
(潘意摘自《北京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