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与子
1990-01-01吉纳·莱厄特
〔美〕吉纳·莱厄特
父与子,也许会各异其趣而彼此相隔,而到头来你又会发现,那十分遥远的相隔其实也只是一种独特的亲密。
我的父亲,是卖肉为生的,我父亲的父亲,叔叔们,以及父亲自己的兄弟们也都一样。父亲后来就娶了他正做事儿的肉铺里一位女出纳,几个姻兄弟也都是干卖肉行当的——实在可以称得上屠夫世家了。所以,我妈妈在我刚出生时就立下誓,要我大起来不管做啥也别再重操屠夫的旧业。
可我父亲不这样想。在整个中学阶段,我每个周末都在肉铺子里帮忙,星期天呢,就去曼哈顿的艺术学校学绘画,碰到他的顾客,他总是这样介绍我,“这是我儿子,艺术家呢!”父亲嘴上这么说,心里却以为我中学毕业后很自然地会接过他的铺子来,所以当我后来告诉他,我已取得了古柏联合艺术学院的奖学金,想要继续在艺术上深造时,他竟吃惊得说不上话来。——直到此时,他才明白我还真把艺术当回事儿了。好一会儿,他才对我说。
“卖肉,开杂货铺,做鞋子,那才是过日子的行当啊,特别是卖肉——人总是离不开吃的!艺术家,那可是要饿肚子的……”
十年以后,父亲卖掉了肉铺,退休了,其时我已在《生活》杂志社当美术编辑,成了家,有了俩孩子,搬到了郊区自己的房子住。父亲第一次来到我的新居时,我在他脸上看到了一种古怪的神气,也许,他实在搞不懂我这个“画画的”怎么也能够让他的孙儿们吃上饭,穿上衣服。
我知道,他心里其实是为我骄傲得不得了。听老家的街坊邻居说,他常向人吹嘘,“我儿子在为《生活》杂志画画儿呢!”每个星期父亲都要弄本《生活》看看,而后给我打电话,“这礼拜的杂志里你画了什么?”
我曾多次向他解释,我什么也没画,只是编定版面,安排插图,选择字号什么的,可父亲总是咕哝着似听非听,始终没弄明白我这个做儿子的究竟是靠什么过日子的。
1972年12日,《生活》停刊了。当时我刚在家里看到这则电视新闻,电话铃就响了,我知道准是父亲打来的,“当初你听我的话进肉铺,现在就不会失业了,咳!——你还记得割肉的手艺吗?你知道,人总是离不开吃的。”
——他还是拿老一套来劝我。
以后十二年,我一直在一家出版社作美术编辑,每个月我都给父亲寄去二十来本新出版的书,接书后他还是象过去一样打电话来,告诉我,他对我在书封面上画的画很喜欢,而我呢,也将错就错,不多向他解释了,听任他把那些根本不是我画的作品向邻居炫耀。
有意思的是,这历史后来又在我身上重演了。
我儿子大学毕业后,先后选择了影视经纪人和代理商的职业,我嘴里头虽然说了些“这是你自己的事儿,你自个儿定吧”这样的套话回复他,可心里免不了叽咕,“这也能够过日子吗?去医药行业、法律界或者是搞工程技术什么的,不是蛮好么?”
其实,我儿子的选择一定不错。——我第一次去他的办公室时就有了这个印象。当时,他的秘书老是来打断我们,询问我儿子是否能接这个或者那个先生的电话(那些名字是掷地有声的),有一会儿,我差点以为是我儿子跟秘书串通了,来向我炫耀,好让我吃一惊的。不经意间,我瞥见了儿子投向我的目光,我敢肯定,他在我脸上也一定看到了我曾经在我父亲脸上见到的那样一种古怪的神情。
我想以后也许会有一天,我儿子的儿子也会从事一种他父亲不熟悉,认为不可靠的行当,如果我儿子再来询问我的意见,我会说“叫他去卖肉吧,人总是离不开吃的”么?
唉,这父与子啊!
(弓长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