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没有叫出声的呼唤

1990-01-01邢增议

青年文摘·上半月 1990年6期
关键词:会计师公公爸爸

邢增议

按照习俗,我也应该叫他爸爸,因为他是我丈夫的父亲,儿子的爷爷。可是,尽管我儿子今年都十岁了,我却还没叫过他一声“爸爸”。

我从来爱胡思乱想,这毛病实在不好。还在女孩儿办“家家”的时候,就懵里懵懂设想过长大后要嫁的人家:书香门第,深闺大宅,公公要雍容大度,婆婆呢,最好象观音菩萨,慈祥可亲,笑口常开。

然而,当我第一次迈进夫家的门槛,便整个人呆了,呆若木鸡。公公是小工厂的职员,住的房子贫民窟似的,又矮,又小,又黑,又潮。婆婆躺在角落小床上,慈爱倒是无限,只是想抬手拉拉我都办不到,她因车祸致残,已经十多年了。公公呢,兴奋地从满是油烟的厨房钻出来,慌乱地羞怯地微笑,手绊绊地竟解不开围裙。那神情,活象中学生,那个子,比我还矮一个头。我不忍再看,刹那,热烈,激动,还有骄矜和戒备,全跑光了,只剩下失望,受了骗似的委屈心,从此空荡荡的,再也填不满。

前些年,我们在外地工作,半月一封信,一年一探亲,成了定规,我这个当媳妇的,从来不会抢先。写信嘛,总是他写完了,我再不失时机加几句。探亲么,更是他叫了爸爸,我才紧跟进门。

后来我们调了回来,在今年春节合家团聚的酒宴上,大姐提议为父亲健康干杯,全都兴冲冲端起了杯子。这时,丈夫不知哪根神经打架,愣愣盯着我,冷不丁冒一句:“唉,这么多年,就没听你叫过一声爸。”霎时,欢乐象冰镇了,我又羞又愧又急。公公比我更窘得厉害,脸一下子绯红惶惑的,茫然的目光不知往哪儿躲藏,非常困难地说:“莫……难为她,叫不叫一样的……”说着他端起酒杯,酒洒了一半,“喝!干杯!”他猛地一仰脖,我疑于他从未有过的勇猛。一抬头,正好看见他用宽大的衣袖擦去了腮边一滴浑浊的泪。

这一滴泪将我多年的心理平衡搅了个稀烂。我好象成了负债人,不得不时时在心里自个儿打架:“我并不是不尊重您呵,我已经悄悄地叫过你多少次爸爸了,真的!”

这确实是真的,公公是会计师,他有一手高超的技艺,打起算盘来就象刘德海弹琵琶,闭着眼听,“噼里啪啦”,“噼里啪啦”,真正是“大珠小珠落玉盘”。市里会计师考核,他作过一次表演:不论多长的数字,只要话刚落音,他就报答数,场里那掌声,简直要震塌房。

儿子生病住院,几天工夫,便拖得我们招架不住。这时,公公来了,象第二梯队。除了带来孩子爱吃的水果、糕点,还有小人书、胶泥,以及一把雄壮肥美的“官司”草。孩子高兴得猛扑过去,差点扯翻了输液架。翌日清晨,我们去接班,看见床头站了小猫、小狗,孩子在甜甜酣睡;公公呢,弯腰在打扫着“火并官司”后的狼藉战场,他眼里密布着血丝,脸上却洋溢着一种童稚才有的纯真笑意。就是石头人也要动情呵,此时此刻,我真想叫他一声“爸爸”,真的!

去年,他退休了,随即便加了“会计师协会”,随后又被派去查一个经济案件,大概是紧张得很,他好久没来看我们。

开春后一天,他来了,人显得更其瘦小。问起他工作,才知就是报上披露的那个牵涉到不少人的重大案件,他是具体负责人。他象有什么心事,话,说得更少,熟悉的微笑也隐不住深深的忧郁。

吃罢晚饭,他要回去了,照例要走那穿过小山岗、小丛林的小道。我突又犯了胡思乱想的老毛病,好象看见几个手持白刀的歹徒在林里埋伏,一阵心惊肉跳,我破天荒地提出要送他。

初春。黄昏。野郊。山岗上弥漫着一阵令人心醉的气息。

我这才发现,这片林子别说藏人,兔子也藏不了。于是,我想讲个笑话:“知道我为什么送你?”公公认真想想:“不知道。”“我怕有人刺杀你。”说完,自己先想笑,不料,公公突然变色:“你怎么知道?”

原来,威胁当真存在。

查帐以来,公公已遇到几件怪事,有一次还发现门缝夹着一张纸条,写着:“小心!你查人帐,人跟你算帐。”

我蓦地感到发冷,冷气直往上冒:“快报告公安局!你躲开,到姐姐那去。”我哀求他了。

“存心找麻烦,躲也躲不掉,再说,妈妈怎么办?你呀……好傻。”

一个“傻”字,说得好轻,这是我十多年听他对我讲的第一个贬义字,可我却感到了无限的慈爱。

“那你们就到我们家来,马上来!”我绝望地叫起来,什么也不顾。

他看着我,这么多年第一次这么清清爽爽看着我,无限深切,无限醉意地笑了:“有你这片心,就够了。我倒无所谓,怕只怕丢下妈妈给你们添麻烦。这些年,我天天坚持锻炼,就是为了死在她后头,哪怕多活一天……不过,我也有安排,存了一笔钱,找好了一个人,到时,你们只要去看看……”

“不!你不要讲这些,你先搬过来!”我听不下去,失声叫。

“我,我考虑……考虑。”他喃喃地说,象做错了什么事似地红了脸。

突然,他叫我:“这儿有侧耳根呢,好新鲜!”说着,他高高兴兴挖起来,一会儿坎上,一会儿坎下,动作又轻又快,身子矫健灵活。我看呆了,竟怀疑刚才是否做梦。他挖好了一大抱,河里洗洗放在我手里,然后从未有过地抚着我肩头,亲昵地说:“快回去吧,他们在等你。”

他走了,因热脱下的红背心围在脖子上,象一条鲜红的领巾。他走了几步对我挥挥手,可我实在挪不开步。他知道我在看着他,于是他努力走得轻盈,走得欢快。那姿态,那步履,仿佛是为向我证明:他还年轻,还健康,还有力量迎接生活的一切挑战……

顿时,一阵猛烈冲动,我第一次产生了不可遏阻的愿望:“叫‘爸爸,赶快叫!石破天惊地叫,让他听到,赶快!”可我张了张嘴,什么也叫不出来,因为,喉头被什么东西完全堵住了。

于是,一股又甜又咸的液体顺着面颊慢慢流进了我嘴里。

(林勇推荐)

猜你喜欢

会计师公公爸爸
证监会处罚会计师事务所对其影响
冬公公
财政部修订会计师事务所执业许可和监督办法
我国注册会计师制度存在的问题解决建议
我和爸爸
爸爸
香港会计师可成为内地会计所合伙人
爸爸冷不冷
八十八岁公公
太阳公公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