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殊途同归——我们的回忆与反思

1989-08-24

中国青年 1989年8期

编者的话:今年是中华人民共和国建国40周年。40年来,我们的国家在走过了一段段艰难曲折的道路之后,一天天强盛起来,一代又一代青年也在与祖国同命运的风风雨雨中成长起来。为纪念建国40周年,本刊从这一期开辟“与共和国同命运”专栏,旨在反映当代青年在改革10年中的人生经历和思想轨迹,介绍当代青年在建设四化中所做出的突出业绩和对美好未来的热情追求。希望广大青年朋友,包括昨天的青年朋友、理论工作者、教育工作者踊跃向本栏投稿。来稿请寄:

北京丰台广安路小井316号中国青年杂志社——编室收。邮政编码:10007l

25年后重逢

1964年,北京第二实验小学一个连续6年的“优秀班集体”毕业了,48名同学大部分考入重点中学。大家依依惜别,并约定以后每年聚会一次。但接踵而来的社会动荡与生活风波,却把大家整整分开了25年。当母校80年校庆大家重聚时,都已年近40,做了父亲或母亲。相见惊喜之余,引出无限感慨:往事不堪回首,而从幼儿园到小学的9年,即我们这个集体存在的9年,始终是我们能够回忆起的真正的黄金时期。而25年后,每个人竟然都还保留着少年时代的性格和风采。

当年,我们这个班是所谓“小宝塔式教育”的产物,大部分人来自干部和知识分子家庭。我们有最好的校长——全国人大代表陶淑范,最好的老师——特级教师霍懋征以及最好的教育。无数的荣誉和美好的理想,使我们真正像诗中所描绘的那样,是“祖国的花朵”,“纯洁得像蓝天、白云彩”。

今天,我们再次相聚,虽然彼此的经历极不相同,下乡、做工、当兵、上学……每个人平均做过5种以上工作,但在我们身上仍然保留那么多相似的东西,那是25年前母校给予我们的。我们几乎都获得了高等学历,在单位里都是勤恳工作的技术骨干,并且有较高的群众威信。在美国留学的张帆来信写道:“几十年来读书的体会是,大部分学过的知识会忘掉,真正能运用的只是一小部分牢固掌握的知识。因此我认为我的文化程度是小学毕业。凭这点东西我一直考到美国的经济学博士。每当运用这些知识解决我工作、生活、学习中的问题时就感到得心应手。感谢给我这些知识的老师们,如果我能再活一遍,我还上实验二小。”

“路要靠自己走出来”

实验二小以其优异的教学质量吸引了众多的干部和知识分子子女,却始终遵循着“有教无类”的古训。但凭品学,不问门第。谁品学兼优,谁就受表扬,罚站也决不因出身而有分毫之差。同窗9年,我们记得谁的作文得过奖,谁拿下了乒乓球冠军,至于谁的父母是做什么的,大家所知甚少。就是中南海的孩子们也从不搞特殊化,每天与大家一样乘三轮儿童车上幼儿园、上小学,11岁后,买月票挤公共汽车。有一件事大家记得很清楚。一天,中南海的孩子们迟到了一节课,老师追问缘由,原来他们贪玩错过了换月票的时间,又不敢花去仅有的2元月票钱买车票,于是徒步走到学校。这样的教学环境,在我们幼小的心中种下了自尊自强的种子。小学毕业前夕,班主任霍老师语重心长地对我们说:“你们不能躺在父母的光荣簿上,要努力学习,努力奋斗。路要靠自己走出来。”历史证明了霍老师的临别赠言是何等珍贵!

“历尽艰辛,矢志不移”

中学二年级,“史无前例”的运动来了。我们当中绝大多数人的家庭卷了进去。文革吞噬了我们班最善良的姑娘李奇的生命,也使更多的人在逆境下成长起来。

齐玲玲说:“上山下乡对我们这些经常被抄家、被批斗的孩子来说,不是苦役,而是一种解脱。赤贫的农村是我们的‘世外桃源,劳动累、生活苦,但老乡们的质朴、善良,知青之间的关心、友谊抚慰了我们受伤的心灵。只是在这时,我们才真正体会到,真正实在的力量是祖国的土地和人民。”

在与工人、农民、士兵的共同生活中,在痛苦与希望交织的奋斗中,大家全靠自己的力量,走上了普通劳动者独立的人生道路。种田、做工、读夜大学;当儿女、做父母、照顾老人,工作、家务,里里外外一把手。“干部子女”已成过去,普通劳动者的生活使我们感到充实、自豪。

一位出身高级干部的同学谈了他在惊心动魄的大波大澜中搏击的思想轨迹:

“文化大革命开始时,我也当过‘左派红卫兵。但是,风云突变,父亲被打倒了,我的厄运也接踵而来。最初,我最大的痛苦是不被人理解。为了证明自己对革命的真诚,我扒军列过了中越边境,打算战死沙场。后来被遣送回来。社会上对老干部的摧残一步步升级,母亲含恨而死,我的思想变为愤怒和反抗。反抗的形式是孩子气的,甚至是带破坏性的。被驱逐出原来住房时,我们兄弟几个把门窗玻璃打得粉碎。

“1968年,我被抓进监狱。监狱的生活是艰苦的,但我思考的问题已从个人的家庭遭遇转变为党的命运和国家的前途。与此同时,我开始利用一切机会如饥似渴地学习数理化知识、中外历史和马列著作。1973年出狱后,我的主要精力放在读书和思考上。受当时青年思潮的影响,找到什么书,我就读什么书,如德热拉斯的《新阶级》、《从列宁到赫鲁晓夫——共产主义运动史》、《斯大林秘史》等,同时写了很厚的读书笔记。这些书给了我不小的影响。

“1975年,父亲出狱后与我的长谈,使我开始了回归的思想过程。父亲出狱后的8个月中,我每天下班陪父亲散步,他给我无保留地讲述了党的历史、个人的经历和对各种问题的看法。他说,党经常在曲折中前进,党内斗争是不可避免的,错误地整人也是不可避免的,但是正确最终会战胜错误。父亲讲到了毛主席的错误,也指出了应该客观全面地评价毛主席。散步中的长谈给我的心灵以巨大的震撼。我感到,父亲对问题的解释更客观、更令人信服,父亲的看法比我更深刻。渐渐地,我从迷茫、摇摆重新回归到相信党,相信党的事业。”

这位同学最后说:“我们在小学时有种‘不干则已,要干就要干出最高水平的精神,这种精神至今仍在鼓舞着我。”

“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如果说政治灾难给干部子女造成了强大的外在压力,那么思想折磨则给知识分子子女造成了痛苦的内在压力。小学毕业时,我们班有5名同学获北京市教育局颁发的优秀学生奖状,他们全部出身于知识分子家庭。文化革命开始时,强调家庭出身、下厂下乡,废除了高考制度,挫伤了这些人的自尊心和知识优越感,使他们也走向了“造反派”和“逍遥派”的行列。

硕士毕业生杨帆回忆道:“当时我是很希望加入红卫兵的,但由于父亲入党年代较晚而未获批准,感到自尊心受到了极大伤害,就参加了造反派组织。知识分子阶层的‘平等追求,在当时不可能走向商品经济观念,于是就走向了‘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理论。反对特权阶层、限制资产阶级法权,期望在最高权威领导下斗私批修、改变人性,使中国超越商品经济阶段而进入社会主义,就是当时我们追求的目标。为此,我参加了许多‘大批判,批判母校,批判老师,批判同学、同事也批判自己。

“在文革年代里最为痛苦和可悲的,是我们不断自觉地扼杀自己的生机。当时干部子女和知识分子子女在单位中往往是改造对象,我们无论怎样努力劳动、自我批判,总是甩不掉那个‘知识分子尾巴,也许是我们真有那么一条尾巴,如大批判发言水平高、不盲从、不会说谎、爱看书,反正每次上大学的名额来了,总没有我的份。在那些年代里真是苦闷到了极点。粉碎‘四人帮,恢复高考制后,我一口气连续7年读完了研究生,整个思想迅速复苏和反省,犹如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在大学期间,我第一次读到了马克思的名言‘经济发展是一个自然历史过程并组织参加了多次讨论会,彻底清理了自己信奉过的‘继续革命理论,认识到它并不是什么马克思主义,而是一种农民乌托邦式的民粹思想。我的思想迅速向改革开放方向转变,成为三中全会路线的拥护者。

“研究生毕业后,我希望有一个亲身参加改革开放实践的机会,从北京调到了天津开发区。在这片新开发的土地上,进行了社会主义民主和引进外资的积极尝试。当我经过两轮选举成为区内民主评议会主席的时候,我由衷地感到,经过文革中的非理性狂热、2年待业、8年工厂、7年大学,外加3年毕业后的实践,我终于在理论和实践的结合点上,找到了实现自身才能的合适位置,找到了个人理想与群众意愿、历史进程的认同。这种社会实践,不仅是为了实现自己的改革理想,也是出于对自己少年时代愚蠢行为的内疚与忏悔。

“近年来,出于对中国国情日益深入的认识,我逐渐从激进改革主义转向深刻保守主义。作为一个知识分子,我感到应该有一种社会责任感,在我们国家和民族严峻的现实和未来面前,采取一种积极而富有建设性的态度,自觉地维护党的领导和社会主义制度,并稳妥地推进改革和开放。”

“Yaoyao者易折,皎皎者易污”

社会上对“小宝塔式教育”的最大争议,在于它培养出的学生脱离社会、脱离群众、思想感情脆弱。这种批评在某种意义上来说是中肯的。我们之中几乎每个人都曾在社会中碰得头破血流。出身于干部家庭的王慧治,自幼善良、天真,体质弱又娇气。到中学后,老师说她“什么都和别人不一样”。在部队讨论她入党时,人们批评她“学生腔”、“大城市作风”,因为她从未忘记小学所教的三句话:“对不起”、“谢谢”、“请”。人们质疑道:都是阶级姐妹,还用道谢吗?刘鹏出身于书香门第,从小家长不许他出门“和野孩子玩”。后来他在汽车队当司机,车队里有些人说话嘴里老带脏字,每逢休息,他就一个人躲到一边去。许多同学在插队时都曾满怀激情,要在广阔天地大有作为,但现实都使他们一度灰心丧气,一些同学感到自己自幼养成的气质和品格过于敏感、脆弱,过于理想主义,因此,后来都比较实际地解决了自己的婚姻问题,没有找与自己气质相同、具有浪漫色彩的爱人。然而,至今谈起来多数人并没有后悔,因为这毕竟是时代和历史的结果,也是教育和社会实际相差太远的结果。

但是,我们并不怨恨幼年的教育,它虽然给我们带来了许多思想痛苦,但这痛苦终于化作创造力的源泉。

王立群是一位高级工程师的独生女,在文化用具商店工作了10年,从登平板车拉货到业务经理,到后来调到学校当老师,她从家庭和母校所继承的主要财富是“办事认真、积极向上、不畏困难”。在20多年的生活中,尽管曲折坎坷,但她没有颓唐沉沦。这种精神上积极向上的巨大力量是金钱和名利所代替不了的。

师范大学校报上,曾这样报道了我们班的另外一个女同学:

“孙晓华,插过队,当过工人,1982年理科电大毕业后调到图书馆学系搞教育。仅有一张大专文凭,却靠自己的勤奋站讲台数年,并取得良好教学效果,博得师生普遍好评和信赖。去年学校破格提拔她为实验师。几年间她辅导并主讲了‘130程序设计、‘图书馆现代技术两门课,其中一门课代表系里参加了学校1987年理科教学评估,在受学生好评这一项中名列第四。

除教学工作,她还积极为系里建起了实验室、设计机房,购置、安装仪器,制订制度,甚至仪器维修,她都承担下来。她还是系工会主席,曾被评为市教育工会积极分子。去年又开始兼任系办公室主任。

从课堂到实验室,从实验室到办公室,她可谓一个‘全才。”

孙晓华已分居12年,爱人至今在外地工作。她是在这样艰苦的环境下取得上述成绩的。

人不能随意创造或选择自己所处的历史时代,但经过一个适应社会的过程,我们终于在社会中赢得了自己人生价值的实现,并在一定程度上改造了环境。刘鹏并没有学会说脏话,但他后来当了车队队长,很得工人们拥护。

在建国40周年前夕,作为与共和国一起长大的一代人,我们这个班集体再度相聚、殊途同归。40年来,我们的生死荣辱真正是和国家密切相关的。我们那黄金般的童年时代、腥风血雨的少年时代、艰苦磨炼的青年时代和焕发才华的中年时代,不正是共和国历史的生动写照吗?我们自幼受党和人民的培养,为党和人民所教育,我们的命运同党和人民的命运是连在一起的。“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我们深深懂得这个道理。在当今国家面临严峻形势的局面下,我们希望全国的青年和走向中年的人们真正焕发出奋斗进取的精神,奉命于危难之秋,为彻底振兴中华文明、建设现代化的中国而奋斗。(图:赵志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