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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埋葬的恋情

1989-08-24林力

中国青年 1989年9期
关键词:感情

林力

很久以前,朋友B君曾告诉我,要把他的那段事写成纪实小说,起名《你是一颗相思豆》。后来,不知为什么又不写了。

一日,遇在一起,都有些郁闷,话题不知不觉就扯到那事上了。下面便是他讲的故事——

那次到玉西出差没几天,报社就打电报催我返回,我买了张站台票就上了车。太累,太困,直到查票我才醒来。当我回过头时,发现对面位置上,不知什么时候坐过来两位女客。其中一位又高又瘦的主动和我搭讪,10分钟后,我俩已经热火朝天地聊开了。可她的那位同伴却完全是另一种表现,头也不抬,一只手漫不经心地拨弄书包带。我们越是嘻嘻哈哈,她越是不理睬,那副顽固而清高的模样,使我谈话的兴致更高。我表面上是跟另一个女人聊天,可心里真正的听众是她,这原因很简单,我对她产生了好奇。

我故意从书包里取出两张报纸,递到她跟前。她有些惊愕,脸上泛起红晕。我简直没法向你描绘那双郁悒的、蒙着一层光亮的以及微微向上扬起的眉角所表现出来的冷漠的神态。不夸张地说,那一刻映入我眼里的情景,她的特殊的美,已大大超出了我语汇的藏量,无法形容。

回来不久,收到了封莫名其妙的来信。是她的!看信以后我才知道,她父母在文革中双亡,只有一个哥哥服刑在新疆,像颗随遇而安的草籽,她插过队,做过工,考了两年才进了师范学院,毕业就分到玉西。她生性好静,却不得已成了孩子王。最使她痛苦的不是玉西偏远落后,而是她自己除了工作之外,找不到什么更有意义、更值得追求的目标。孑然一身,连个知音都寻不到。所以只好将全身心投入到不得喘息的工作中,并以此为幸。

从第一封信开始,我就感受到她那急于表白的焦躁情绪。她的外表和那些沮丧的小字句之间太不相称了。以后半年时间的通信更证实了我的猜想。的确,她的命运非常不佳,近30年生活经历中,留下3次失败的侮辱。在她戴红领巾,还未能辨别什么是污秽时,一个对世界毫无防卫的女孩子怎能想到,她所尊敬的班主任竟会是一堆臭泥巴。愤怒和绝望使她一错再错,由第一个悲剧又导致了后面两个连串的悲剧,她对爱情由此产生了病态的恐惧心理。

恐惧中又感困惑,而她的困惑与那些只知用功、错过了青春年华的大龄女恰好相反,找她的男性挺多,她自称并非圣女,她的生命就像一枝伸出篱墙外的花朵,无刺而诱人。

我本没有复信的打算,直到后来,我才明白,她的天性就是这样,对谁都满怀信任。

对于一个孤身女人来说,异性的安慰像救命草,我没有意识到我的行动会产生什么样的影响——说真的,我并没有认真考虑过。

我所采取的态度,既不是源于什么深刻的思想也不是出自什么阴暗心理,我——一个知识家庭出身的人,从小过的是安逸自由的生活,少有焦虑和冲突。我和妻子虽是经别人介绍,但彼此都很符合对方传统的择偶准则,所以一经面试,即告成功。

结婚并不神秘,像打扑克,全凭运气。我一向冷静自持,妻则是个本分的姑娘,结了婚就更本分了。她的工作性质(银行会计)决定了她的生活情趣,不会跳舞,不苟言笑。晚上我看书,她在一旁打毛衣,日复一日,像个标准的零,缺乏韵味。婚后我连袜子都没洗过,作为妻子她无疑是一块合格的材料。我的家庭至少使我品尝到平庸的欢乐。

鉴于每次书信往来的结果,从我第一次找到玉西中学大门之后,我几乎成了那条铁路线上的常客。

她永远是一副探询的表情,好像随时要向你发出“为什么”的疑问,尤其是在她微笑时,那双眼睛就像远处山岭一样深远。我永远不能靠近她,也永远不能真正理解她。

过去,我确实不知道,每个人的内心深处都隐伏着雄辩的呼唤,都汇集着滚滚的岩泉地热在奔腾冲撞;我从没想到,一个可爱的女人有如头顶上的一声巨雷,她的对应物是能够引起那么长久、深远的悸动,在她那绯红色的嘴唇面前,我变得那么饱满殷实,那么风趣可爱,青春年少。

世界上真有和爱情这么相似的东西吗?在初夏的晨光中,我迷恋她从对面小马路跑过来的模样。一件白绸长裙,风扯着长发,乌黑的波浪在肩头飞舞,她像只迷途的小鸟一般扑入你的怀中……生活是这样美!大自然是这样美!

我制造过许许多多借口:找作者、拉广告,总之,凡到玉西出差的事我全包了,很长一段时间,我甚至忘了我是个结了婚的人。

那天,一推家门,被妻问住了:“你说,你和那个女的怎么回事?”“出了什么事?”我用一种装傻的语气发问,噪门高得发假。我越装得若无其事,实际效果越糟,我心有愧,阴阳怪调的语气已经把我的虚伪暴露无遗。

“你自己念念吧。”既然让她翻看了信,我也不再多说一句。素来缺乏机智,对骗妻术更是一窍不通,只好木木地站着,心中懊恼得不得了。

那一晚,我和妻同时想到一种突然的打击,俩人相背倒在床上,默默承受着叫人窒息的沉重时刻。

后来,我被一阵异样的声音弄醒,眼前出现的景象太感人了。妻伏在枕上,像只害病的猫味全身抽动。我搬过她的头看到的是一副痛苦之极的脸相,湿乎乎的头发贴在脸颊上,眼泪鼻涕抹成一片。

当她哽咽着表示,她绝不能没有我,失去我,她的世界就将毁灭的时候,我的内心怎么能不负疚、不自责呢?我们结婚刚刚一年半,实在挑不出她半点毛病,叫我怎么张口。说我不爱她,没人相信,我总不能公然打着喜新厌旧的旗帜吧。不管怎么说,离婚毕竟是件大事,影响面大,我有足够的勇气和信心吗?在她的感化下,理智站起来了,它非常果断、彻底,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温柔了。

我的妻就这样轻而易举地取得了胜利,在我向她表示一定珍惜她的爱时,我并没有说谎,可我根本没想到,她宽宏大度的背后会另有一番用心。

不久,远方的她又打来长途电话,大概是因为我久未回信。拿着话筒,怎么回答呢,谎话已没意义了。几次提笔,除了空洞的推托,实在找不出更圆满的理由,怎么办?

接着,我又对自己含糊其辞的态度感到气忿,夹在两个女人中间的厌倦情绪在我心中叫嚣。我的本性自由无拘,完全不想被扯到缠人的纠纷中去,偏偏不知趣的来信没完没了,让人头痛,它把我曾经得到过的快感一下给夺走了。我可不喜欢理还乱的滋味,就让它往事如梦吧。我的嘴角露出戏谑的嘲笑,不知从哪里汲取了克制力量,快刀斩乱麻。不久,我就意识到: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我已经毫无痛苦地从梦幻中醒来,一个星期后,我已经完全变了。

我想她不是傻瓜,会看穿我的把戏,我正好可以松口气。约有半年时间,到后来连她也好像根本没这回事一样,我有一搭无一搭给她寄了几份报纸。

假如不是编辑部一再强调广告是报纸的生命,我说什么也不会再到玉西去,可是……恰恰是我又去了一遭。当我踏上火车,那熟悉的车轮子欢快地跑起来的刹那,我心中久已平静的湖水又涌起来。车到玉西,仿佛有个神秘的力量在我生命深处发号施令,本能说:必须去!

“砰”门开了,我在她的位置上看到的是另外一个不相识的女同志。“你找她?”她用手指点了一下办公桌。“是,我从外地来。”“你是她什么人?”“我……是她朋友。”我很吃惊,今天我为什么这么坦率。“她的事你一点也不知道?”我满怀疑虑:“什么事?”“她在3个月前自杀了。”

我的惊诧真是难以形容,无论如何不能接受这个意外事实。“她跳楼了,”她面向阳台,“从这,远处有人看见,还以为是谁家晾的被子掉下来了。”她顿了一下,慢慢拉开抽屈,“我知道有人会来,你看——你的信都在这呢。”我接过她递过来的4个毫无生命力的信封,身子几乎瘫倒下去。

“那她现在在哪?”

“留在火葬场了,离这挺远”

“好,我就走了,你要是见她,就说我来看过她了。”

我糊里糊涂说了一大堆疯话,浑身毛骨悚然,我不由自主地来到命运召唤我的地方。傍晚的落日,庄严肃穆,我靠在树干上,伫听树叶的抖动,“男人就其本质而言都是一样”,她不幸的预言得到证实。我所期待的并不存在,她又怎么能活下去呢。

我反复自问,假如我早些时候给她去信的话——我本能地推卸压在身上(尽管没人来追究)的责任,她太软弱,那过错不在我。

那段日子,我就生活在痛苦中,没有人来问一句:你为什么痛苦?也许有一天连我也会忘记,也不管我怎样自我开脱,记忆不会枯萎,它在这里被铲除,又会在另外一块空地上长出新叶。每天早上,起床的第一感觉是惊奇地看到我还活着,还洗脸刷牙,一根头发也没少。

倒是妻子终于有一日察觉出我的不对头,她宽慰我:“过去的事拉倒了,那个第三者……”无意间泄露出她曾给第三者所在单位写了信——这个可怜的从背后开冷枪的女人,她用“维护家庭的合法地位,有责任教育挽救她”一句无懈可击的话便轻易击倒了另一个女人。

她完全没有想到,她的安慰在我心中燃起了那么强烈的怒火,她不知,一个已经化为灰烬的人是没法替自己辩解的,我实在忍无可忍给了她一个嘴巴。有生第一次打人,手掌发麻,但此时正需出一口恶气,我感到说不出的痛快。

好了,现在一切都很好。多可笑,我一个男子汉,“爱”,此生永远再羞于出口,但人类仍不懈地追寻着她,一代代用生命拥抱着她,可是她呀——她的羞辱多于荣光,眼泪浓于甜蜜,她像一轮满不在乎的红日,在诋毁和赞誉的混沌中升起,千古以来,她就是神圣而有罪的。妄图使她安分守己,妄图把她束缚在哪怕是镀了金子的链条下面,一样是愚蠢。理性在蔑视她之前,早已遭她的蔑视。她狂妄而且不朽,自生而后自灭,死亡更使其具备了永恒的面貌。

你看,现在,她又重新靠近我,什么都无所忌讳了,不仅仅是在夜深人静,只要屋里只有我一人,她就会掀动窗帘,踏着黄昏的暮色而来,我听得见她的喘息,她离我这么近,在低头与抬头之间,只隔着一层透明的空气……

“你说爱是什么?”B君从遥远的过去醒来。

“爱是抽象的,现实中只有爱的行为。爱意味着关切、责任感、尊重和了解。爱是一种活动,不是使人失去理智的激情。爱意味着对她(他)的生活负有责任,不仅对她的肉体存在,而且对她全部人性力量的成长和发展负有责任。这是弗洛姆的看法,我赞同。”

“你在指责我。”

“不,首先是你自己在谴责自己。”

“我从没有真正了解她。”

“那你就没有能力爱她。”

“你说得绝对了,你残酷地否定了我对一个死去的人的感情。”

“可这感情是你用来追悼自己失去的过去和逃脱责任的墓碑。”

“我心已随她走进坟墓,她该安宁了。”

“但你还活着,你的理智清醒着。”

“要我对我的行为在道德的善与恶、是与非上作出评价,我做不到。”

“但起码对导致这一悲剧的深层心理作一解剖是你应该做的。这也是对自己负责。从一个女性的角度,想到死去的人,对你现在这种态度,真感到愤愤不平。”

“我认为,在两性关系中,现代社会以性爱为基础的婚姻和以生育为基础的婚姻是有激烈冲突的。我们目前就处在冲突的最强烈阶段。性爱是易变的、不确定的,而僵固在婚姻内的性爱却是机械的、重复的,可人的性生活并不具有专一性质。所以,原来被认为罪恶的通奸罪在许多国家都被取消,我国也在1980年取消。美国人认为婚外性关系是婚姻之外的一种健康的情欲发泄,是维护和巩固婚姻关系的调节器,这没什么不对。”

“把‘爱与‘性截然分开,让爱留在婚姻内作为夫妇感情的纽带,让性在婚外得到多样化的满足,我怀疑这样能否做到。即使是可以的,你所说的美国人的观念行为的的前提,也应该是在夫妻之间共同认识的基础上发生的。而在这点上,中国人和西方人有极大的不同。是不是可以这么认为,中国男性在观念行为上‘超前了。他们与女性(尤其是妻子)绝没有共同的认识和默契。他们一方面要求女人的贞操,要求女人严守贞操,另一方面又从被他们自己封闭起来的家庭窗口探头探脑,寻求意外的刺激和补偿;他们一方面热情欢呼新观念、新思想,并立即准备付诸行动,另一方面又赞美贤妻良母,感叹妻德如何贤良。他们活着挺开心,却洒脱不起来。他们总需要小心翼翼,因为有两副变换着的面孔。对女人的要求上也是矛盾:就像给女人裹上小脚,裹上,就得背着她们走路;背负不起,放开,她们自己立住,奔跑起来了,要他们做什么?

“困惑让人绝望,男人绝望,女人就更加没有出路。于是男人学着游戏感情,女人献上一颗心,又献上一颗头颅。无论怎样,也换不来男人奋不顾身的牺牲——一个完整意义的男人。因为他已无力肩负起他应该承担的责任。他已无力爱人,他只爱他自己。这是一种妾文化的延续。封闭、虚伪、肮脏。”

“我的感情起因出于偶然,没这么复杂的心理背景。”

“但不能否认你摆脱不了这种妾文化的影响。不自觉的,你按传统择妻标准选择了妻子,你也认为妻是块合格材料,无可挑剔,你并无离婚之意,而在婚外意外收获的感情,并没有得到妻子的默认。你小心翼翼,又欣喜若狂,面对两个女人的感情,你不能采取一种真诚的、负责的态度。你认为你不能够,但为什么不能够?你不愿深想,你愿保持平衡,你不愿失去任何一方,尤其不愿失去你自己的前程。逃避现实,玩弄感情,游戏人生,酿成悲剧,也许非你情愿,你也多少受到良心的谴责,但你却最终不能明白:悲剧为什么会发生?

“你问爱是什么?爱是一种选择,然而当一个人对自己的选择无法负责时,这种感情无论多么浓烈,也将导致迷失。因此,爱情只有在两性彼此的相互尊重、了解,相互负责的基础上,才会天长地久,生命力旺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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