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关大楼里的“新贫民”
1989-08-24纪红民
纪红民
一、“今非昔比”
若按旧时代的说法,政府机关就是衙门。在衙门里进进出出的人,好歹都算个官。这几年,“衙门”里陆续来了些“新官”。
现如今,与被社会舆论的热眼紧盯着的“万元户”、“十万元户”相比,他们的年平均收入才刚刚进入四位数。
若干年前,他们几乎都是经过几番苦斗,层层选拔才相继进入招牌赫然的政府机关的。本来么,国家一年培养的几十万大学毕业生,分到政府机关的能有多少?
他们曾经得意过。然而,比青春短暂得多的那几分荣耀和优越感,大概只有在解决婚姻问题时,关照过他们一下,很快,他们脚下的地面发生了倾斜……
几年过后,老同学相聚,他们突然发现,自己成了“锅底”:经济收入上的“贫下中农”。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归,连从事第二职业补贴家用的时间都不能保证。若是当上个“七品官”,这个会,那个会,连去托儿所接孩子的工作也难以胜任了。
他们中的不少人就是搞政策研究的,低工资低效率的恶性循环会产生什么结果,他们比谁都想得深远。导致追求“少干活,多拿钱”的社会风气的风源在哪里,他们也比别人看得清楚。既有理性知识,又有感性认识,因为他们就站在这个怪圈里。
与老一辈机关干部不同的是,他们正值风华正茂之年。而疲软的经济地位,耗去了他们不少的热情和精力。
据统计,分布在全国十几个行业的9350万职工中,由部、局、处、科及科员组成的机关干部的平均收入是倒数第二位。如果把局以上的较高收入者除去,那么,年轻的机关干部的收入就低得可怜。无怪乎他们中间的有些人自嘲为“机关大楼里的新贫民”。
尽管这些机关大楼里的“新贫民”绝大多数有大专以上文凭,落实知识分子政策的缕缕春风却很难吹拂到他们头顶。与工资挂钩的“官位”就那么几个,比起同样与工资相联的专业职称来,堪称“广种薄收”。
就在社会舆论纷纷谴责“官本位”使等级的幽灵无处不在时,他们却不得不为僧多粥少的“长”字号交椅而展开角逐……
今非昔比。过去令人眼热的政府机关对青年的吸引力大大减少。这是幸事,还是不幸?
二、“四十难立”
80年代初,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许多大学毕业生的年龄偏大。
古人云:三十而立。“老三届”的那一大拨人,如今年纪最小的也奔40了。可笔者从国务院几个部委机关调查的结果表明,青年乃至中年的机关干部中的大多数人,别说尽孝道赡养父母,就连他们的小家庭,或多或少还要受到父母的接济。
高干、高知家庭出身的不必说了。连那些家在外地乡镇的,生下孩子一过产假之后还得往外地送。因为他们请不起保姆。说起来儿子念大学在京城当官,有些父母面露喜色。可是“京官”竟养不起自己的孩子,又使乡亲们大惑不解。
某部委的A君和B女士,俩人每月加起来工资不足200元,又拖着个孩子,其生活之窘迫可想而知。星期天他们不敢带孩子上街。万一孩子盯上了某种玩具,这叫父母如何收场?他们的小家庭除了单缸洗衣机外,没有一件现代家用电器,彩电调价前,实在看不下去的老同学送来一张当时黑市价值四五百元的彩电票,劝他们赶紧买一台。A君苦笑着摇摇头。老同学说:“钱不够,可以借嘛。”A君还是摇头。他担心没有钱还债。老同学说:“没钱,有胆子没有?这张票起码值一台黑白电视,好歹搬一个回来,别叫孩子再上别人家看《米老鼠与唐老鸭》了。”
说来既让人可敬又可叹,A君连亲自“处理”彩电票的胆子也没有。A君与B女干想来想去,也许转让给亲戚,可以避免涉嫌倒卖票证?当他们将此念头告诉A君干个体户的弟弟时,远在老家的弟弟立即寄上1000元钱,并附言:“这钱你别惦记还,现在爹妈跟我过,只当是预支了将来应分在你名下的那份家产吧!”
三、斤斤计“角”
C君所在的机关是典型的“清水衙门”。由于其“清水”,使每月食堂卖鸡蛋的日子,成为仅次于发工资的第二个振奋人心的日子。
说起来这还是总务科千方百计为职工谋的一点福利。规定每人限购5斤的鸡蛋,比自由市场上要便宜得多,甚至比凭票供应的鸡蛋还便宜三四角钱呢。于是,有了这5斤,那票上的“机会”,如果享用不了,还可以转让邻居。于是,每到这个日子,各办公室便活跃起来,洗字纸篓的腾纸箱子的,一片欢腾景象。
吃水不忘打井人。人们平时总抱怨本单位太清苦,而在每月这一天,在总务科称鸡蛋的同志面前,总要感谢几句,鼓励几句。于是总务科再接再励,又选定一个吉日,每月每人“供应”二斤豆油,比市场上的又便宜块儿八毛。
每月第三个振奋人心的日子,不仅使机关增添了刷瓶子、洗塑料桶的生气,还打破了原来某些人与邻居之间的一个“平衡”,鸡蛋票的转让停止了。大家算过一笔帐,瘦猪肉越来越贵,而用每月二斤的便宜豆油炒每月的十斤便宜鸡蛋更为合算。
“我现在每月的肉票总用不了,你呢……”
四、“穷则思安”
在滚动的“出国潮”中,青年机关干部的投身者,远没有文化科研教育部门的人多。也许是他们的机会不多,也许是他们拥有一种信念。
他们是共和国庞大国家机器中的齿轮,咬合得很紧。每天平稳而有律的运转,既卷入了他们的心力和体能,也使他们比旁人更深切地感受到国家血脉搏动的力量。
他们的信念即源于这种力量。
有许多青年不安于国内生活的窘迫,急匆匆登上了飞往异国的飞机,说这就叫“穷则思变”。而他们穷则思安,依然厮守自己的岗位上。“穷则思安”,是他们对“穷则思变”更深一层次的理解。信念的力量,有时可能使他们的思维不够活跃,却也使他们在各种冲击波面前显得更为执著。
这种执著,使他们在潜意识里不相信: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他们都将是相对的贫穷者。
如果说贫穷是自信心最强烈的腐蚀剂,那他们将是最后失去自信心的人;也正因为如此,他们应该是最先得到应有补偿的人。
他们的才智、“敬业意识”、“国家意识”,不该常被诸如“四十难立”、“斤斤计角”的窘迫所困扰。
任何一个有希望、有活力的国家,都需要和依靠这样一批人——年富力强的国家公职人员,更何况我们这个多灾多难的国度。因为,他们的自信心,最能感染整个民族的情绪。
无论如何,我们不能忽略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