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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情

1989-08-24

中国青年 1989年3期
关键词:鲁迅文学院妻子作家

6月的北京真热!白晃晃的太阳光在褐青色的马路上箭似的迸射,逼得人眼睛都睁不开。横过马路,脚下的感觉像踩在家乡雨后极粘的胶泥土地上,拔不动脚。后来听说,那几天北京中午马路上的气温高达40℃。我就是在这样一个时候划开灼热的空气走进鲁迅文学院的。用一个带点感情色彩的词说,我是“扑”进鲁迅文学院的。我是一个刚刚得到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证的青年写家——这里借用老舍先生自称时喜用的谦词——随身带着不大的挎包里装着一部单行本的长篇小说,还有登在杂志上的一部中篇和几个短篇小说,规范化的说法这几件作品都是我的代表作。我是来鲁迅文学院求学的。鲁迅文学院与北京师范大学研究生院联合举办了一期专门培养青年作家的“文艺学、创作研究生班”,旨在帮助有些苗头的青年作家提高文化素养,使其逐步学者化。我有幸得到了学院寄发的报名登记表。其实按照招生简章的要求,我只需把表格填写好盖了所在单位同意报考的公章寄还学校即可,然而我按捺不住,终于亲自跑来了。我不知道其他取得报名资格的人是如何想法,我进鲁院深造的心情实在是极为迫切的。

谢天谢地,天遂人意,这座当代中国文坛的圣殿爽快热情地接纳了我。6月报名9月开学。同学中有写过《红高梁》的莫言,有《新兵连》的作者刘震云,有洪峰有肖亦农路遥余华,还有诗人叶文福,总共40名,都是我早有神交且深为钦佩的青年作家。第一学期的课程除了“当代文学”“哲学”“政治经济学”“文学概论”,另开一门英语。两个人一个房间,每个人抱一架小型收录机,一天到晚哇啦哇啦操习异国语言。学习情绪甚为高涨。我们这帮“大孩子”一个个腰板挺直坐在课堂上,常觉得把自己都感动了。我们常常为了老师几句并不怎么认真的夸奖而得意洋洋,常常为老师在作业簿上批写一个“very good”而欢呼雀跃。

中午12点差1刻我站在自己的家门口。是妻子的一封信把我的心连同我的身体牵回了远离北京的呼和浩特。妻子在信中告诉我,她可能要倒下去了。她的措词很婉转的信向我报告了“后方”的深刻危机。我知道,如果“后方”的危机不是发展到了很严重的程度,她是不会写那样的信给我的。她是一个坚强的很能忍耐的女人。她有过8年插队的生活经历,一般的困难是压不垮她的。12点过10分,楼梯间传来沉重的缓慢的脚步声,我能从一百个同时上楼的人的脚步声中一下就辨别出妻子的声音,她的脚步声沉重得使我的心直往下坠落。看见我她略显惊呀,说:“你怎么回来了?”我望着她苍白的脸和深深凹陷的疲惫不堪的眼睛,只是“嗯”了一声。

晚上妻子撸起裤角对我说:“你看,我的腿有点肿。”声调很平淡。我用手指摁摁,膝盖以下至脚踝处一摁一个坑。妻子说:“大夫说,这是冠心病的典型症状。”我不禁心中骇然一跳,手里的英语课本无声滑落在沙发上(我学英语十分吃力,因而一点不敢放松,坐在火车上心里还在背单词)。我真是骇怕了!就在不久前与我们同住一座楼的一位青年画家突然死于心脏病,再往前不到一年我们单位一位怀里揣着研究生文凭的编辑也死于心脏病猝发,他们俩都比我妻子年纪小。我仿佛看见了死神正伸手扼住她的咽喉……我想我是绝不能再离开她了,万一她真的离去,我就是拿回个研究生的文凭,做了比现在大得多的作家,又有什么意义呢?我对自己说,我的研究生不能再读下去了。是的,为了我的事业,妻子已经付出了许多许多,我不能再让她付出了,更不能让她为我再付出生命的代价。

妻子真是太累了!整整14年过去,她陪伴着我在人生的道路上跋涉,为了我的写作,她几乎承担了全部的家务,有时为了赶稿子她还要帮我抄写。我从一名采石工人写成了一个小有名气的作家,全靠了她的支持。14年相依为命,我们俩的生命是熔铸在一起的。

我不能失去她!决不!这一次该我为她作作牺牲了。我没有和妻子商量就给学院写了信,说明了情况,申请退学。

那些日子我们住宅区总停电。一个星期停三四次,每次停电都是做晚饭的当口,适逢一年中天最短夜最长的时候,供电局的电闸一拉,整个住宅区立刻陷入一片黑暗。我在家做饭,点一枝蜡烛,想着妻子下班后一个人拖着疲惫的身体摸着黑爬上五楼,气都不能喘一下就得生火做饭,饭后又要收拾又要辅导俩孩子学习,然后判学生作业、备课写教案直至深夜,第二天天不亮又急急忙忙爬起来往学校赶。她是一位中学教员,当着一个初一班的班主任。我知道她那个班上调皮的学生不少,很不省心。她真是太累太难了!方方面面哪一头她都舍不下,孩子生病要她照顾,抽空还要去家访,刚刚接手一个班还不到一个学期,她不好意思中途撒手,她甚至都没有把自己得病的事告诉学校领导,就那么忍耐着,忍耐着。

我在家整整呆了50天。收到好多同学的来信,我的这帮有情有义的哥儿们真是让我感动,也让我的妻子感动。每次信里都要问候他们嫂子(他们大都比我年龄小)的病情,每次信里都向我发出热切的呼唤——回来吧!他们说,弟兄们一场不容易,嫂子病情好转一定返回来,把两年半的学习坚持下去。我同室的刘以林在信中说,你落下的英语我保证帮你补上!他英语基础好,入学前即掌握了3000单词。北师大和鲁迅文学院的老师也写信给我,问候妻子的病,关心我的境况。

妻子把那些信一遍接一遍地看,说你们这帮哥儿们和老师们真好!都是我拖累了你,你还是回去吧!我能挺得住。她的这番话对我说了无数遍。每次我都说:“不上了,坚决不上了。那书念得也没啥意思,都40岁的人了。”其实妻子也知道我说的是假话,她早就注意到了没事的时候我总是把同学和老师的信翻来覆去地看。饭桌上闲聊,我总是把话题扯到北京扯到鲁迅文学院。是的,想起那八亩大的小院,想起那座灰色的五层楼,有好几次我都直想哭。我这半辈子也真是不易啊,17岁上父亲故去,为了养家糊口我先后做过泥瓦小工,橡胶制品厂的学徒,小学代课教员,开山采石工人,汽车司机。为了我喜爱的文学我失去了许多,总是写啊写啊写啊,总是忙啊忙啊忙啊,没有尽到做丈夫的责任,没有尽到做爸爸的责任,大女儿已经上初中,二女儿也小学四年级了,想想从小到大我只带她们上过一两次公园。我的74岁的老母亲辛劳一生如今卧病在床,我最多一个月才能去看她老人家一次,是弟兄姐妹承担了本应我尽的一份孝道。还有许多帮助过我的朋友,我几乎都是有来无往,有负于他们。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呢?为了我心中喜爱的文学。那么文学又为了什么?有时似乎知道,有时又变得稀里糊涂。我退学了,我觉得对不起所有帮助过我的人,也对不起我自己。妻子的身体渐渐好起来,我在家里一天比一天郁闷。

转机终于来了。

这天我妻子的叔叔来看我们,知道了我退学的事情十分惋惜!老人一生坎坷,1957年被打成右派,坐过大狱,释放后做了几十年工人,现在退休在家闲居,身体尚硬朗。老人对我说,你应该去念书,家里的事交给我,你尽可放心。说这话的时候我已经离开学校整整50天了,而且我的退学手续业已办清。一切都已经晚了。可是老天有眼——就在同一天,我接到学校老师的一封信,信中讲,为了满足几位青年作家的迫切要求,经研究,研究生班拟补招收若干名插班生。如果你爱人的病情允许的话并且你还愿来学习请速回信告知。写信的老师把“请速回信告知”几个字又勾掉了,写下了——“那就直接来吧”几个字。

妻子扬着学校老师的信高兴地说:“这还有什么好说的,快去吧!这都是命。”

于是我又一次踏进了鲁迅文学院的大门。哦——那亲切的灰色的五层楼房,我心中的圣殿!我的情深意重的弟兄们!我的崇敬的老师们!为了我挚爱的文学,为了我亲爱的妻儿,也为了我自己,我要学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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