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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的人体画展骚动

1989-08-24陈西林

中国青年 1989年3期
关键词:中央美院模特儿大展

“你对这次油画人体艺术大展将面对社会作出怎样的辩解?”一位外国女记者问。

“无需任何辩解。因为中国在很久前就有人体艺术的传统,比如在汉砖上……”《油画人体艺术大展》总策划人葛鹏仁轻松地回答。

〔镜头〕《油画人体艺术大展》开幕第一天,中国美术馆二楼展厅就开始被汹涌的人潮冲击着。手持请柬、介绍信、记者证的“贵宾”迫不及待地揭开了人体展的面纱。

人真多,磨肩接踵。

尼康、美能达、理光相机的快门声,镁光灯灼眼的闪烁与身着新潮服装的各路艺术家,手持录音机东窜西钻的记者,把展厅折腾成了沸扬的茶炉。一大群记者把一位人体画作者逼到墙角,掏心挖肺地挤榨着最后一句话。画家面对一大堆收录机,手足无措地一遍遍说:“人是最美的,人是最美的……”而另一人体画画家则在一边对自己的同事说:“此刻我真想把展厅中的记者一个个掼到窗外水泥地上,然后跑到对面小铺里喝上两瓶啤酒。”

大展一揭幕就获得了如此成功,组织者葛鹏仁及其同伙情绪好极了。

然而,吴小昌教授似乎得到了什么感应。他对北京一报社记者说,展览期间最好不要发表什么东西,以保证画展顺利进行……他的目光越过人群,担优地投向喧闹的入口处及每一个歪歪斜斜挤进来的人。

中央美院的画家们在中国美术馆闹出如此大的反响,他们知道弄不好就会出岔子。一外国电视台记者架起摄像机,将镜头直逼展览中唯一的女画家——准备录像录音。

翻译问:“如果为了艺术,你会做模特儿吗?”

“请原谅,我没听懂。”女画家回答。“好!我再说一遍,如果让你去做人体模特儿,你同意吗?”

停顿,回答。“请原谅,这是我个人的私事,没有回答的必要。”

女画家绕过围观者的视线匆匆离去。

外国摄影师摊开了双手,耸耸肩。

〔镜头〕中央美院两名女模特儿来到灯市口《中国妇女报》社,她们一面出示着酷似本人的大展画册,一面诉说着自己的遭遇:“我怀孕5个月了,现在婆婆把我轰了出来,丈夫也要和我离婚。”“我住的胡同都知道我的事了,丈夫只有等天黑才让我回家。”

葛鹏仁、吴小昌等画家,万万没有想到,起火的竟是自己的后院。

那些在画室中让怎么看就怎么看,相处和睦的女模特儿们在这节骨眼上反抽了“艺术”一个大耳刮子——她们除了集体罢课外,还跑到新闻界寻求舆论支持。一时间满城风雨。北京城在热闹中又添热闹。

岔子到底还是出来了。

调停。中央美院油画系办公室灯光昏暗,气氛紧张。

怒发冲冠的两个男人叫嚷着,他们身后站着当模特儿的妻子。

“你们了解我们的处境吗?现在我们天不亮就得出门,天黑后才敢回家,这是人过的日子吗?”两个男人双手叉腰喘着粗气。“你们是搞艺术的,说能理解我们,可观众呢?有几个懂艺术?他们对我们怎么看?你们知道吗?你们出了名,挣了钱,让我们丢人,这公平吗?”

两个女模特儿哭天喊地,泣不成声。“我们的日子没法过了,家里闹翻了,邻居翻白眼,到处让人戳戳点点。人家说,你们还不如妓女,妓女那是两个人之间的秘密交易,你们呢?千人传、万人看的。”

后经协商,决定先从大展中撤换5幅酷似模特儿本人的作品。

但女模特儿及其丈夫仍旧不饶,临了抛下话:这事没完,得上法庭。

〔镜头〕大展盛况空前,大雪纷飞的北京,不知从哪里冒出那么多人围着中国美术馆跺着脚,打着转,像桶箍般把这座艺术殿堂箍得紧紧的。一路人说:“全北京的人都跑到美术馆参观来了。”

陶醉在成功的喜悦中的画家们脸色全变了。在他们眼中,这次人体画展是他们呕心沥血的艺术展示,而现在却有人往画展上扔“屎盆子”,说是犯了法。

1988年12月30日,在撤换5幅作品的当天,大展主办人邀请新闻界记者,举行了新闻发布会。

葛鹏仁说,撤换5幅作品并不是说我们错了,而是考虑到有关模特儿及其家属的现实处境而采取的让步性措施。如果模特儿想起诉的话,我们愿意在法庭上相见。

有记者问,该展览是否侵犯了肖像权?葛鹏仁情绪激动地说:这里展出的作品不存在侵犯肖像权的问题。因为模特儿是公开招聘的,我们已付过报酬。而画家所成就的作品,或公开展览,或出版印刷,这是画家的权利。

中央美院院长靳尚谊、副院长朱乃正也认为,这是国际惯例,诉诸法律会闹出全球性笑话。

〔镜头〕一群购到展览票的男青年嗷嗷叫着冲进展厅,他们说:“这是单身汉的乐园。”几个外地人悻悻地走出展厅后悔不迭地抱怨:“我当是什么人体展览呢,原来都是画。大街上到处都有,干嘛费那么大牛劲跑到这儿,还掏两块钱门票?”

不管是肖像侵权,还是国际玩笑,模特儿及丈夫被污言秽语搞得愤怒之极。

他们兑现了自己的诺言。

1月4日,他们委托北京经纬律师事务所4位年轻律师就:“公民权利问题”召开了新闻发布会。

律师面对众多的新闻记者强硬地说:大展主办者及在大展期间销售画册的出版单位明显地侵犯了模特儿的肖像权和名誉权。其依据是《民法通则》第100条:“公民享有肖像权,未经本人同意,不得以营利为目的使用公民肖像。”律师还援引中央美院招聘模特儿的规定——“替模特儿保密”一条为证。

如何解决这起纠纷?

律师们指出一条途径:要求大展主办者和有关出版单位停止侵权行为,消除影响,赔偿经济损失。否则只有走上法庭。

〔镜头〕一画家对记者说:“模特儿和画家实际上是在共同进行艺术创作,现在模特儿反过来告画家,实在荒唐。”一模特儿的丈夫则说:“如果让这主儿的老婆去当人体模特儿,他说这话就不那么轻松。”

有些性急的人跑到法院,想在这场纠纷未上法庭前得个底信。

但是他们很失望。据说某法院法官对此一筹莫展,只是抱出一本厚厚的字典给人解释——通“肖像”含义,让人在法院上了一堂小学三年级语文课。

也有人跑到中国最高裁决机构————最高人民法院。民事庭的两位审判员模棱两可地打发来人,说,自1987年《民法通则》实施以来,只遇过广告、商标、装饰等侵权问题,还从未遇到画像侵权麻烦,如果纠纷上诉到高法,我们会依法审理。

然而,这两位审判员的回答,在纠纷尚未上诉法庭之前,就足以使画家们悲哀好一阵子,因为他们把艺术创作仅仅理解为“画像”。

高法另一位法学硕士就此陈述个人看法时说,油画作品应与照片有所区别,因为油画已经过艺术家再创造。这位法学硕士的话足以把油画人体艺术作品的原始参照物抛到冰天雪地里冻上好一阵子。

“法官”们说法不一。

〔镜头〕一位美国记者连连摇头,他对两位中国记者说:“我对贵国这件事所涉及的法律问题不感兴趣。我只是不理解,人体画展在贵国怎么会引起如此之大的社会骚动。”

画家们崇尚艺术。

模特儿维护尊严。

谁都没有错。

“哥儿们!快走啊,美术馆里全是光屁股的女人。”几个留着长发的年轻人在美术馆下车后前推后搡地跑过马路。展厅里专盯着画像某个部位不放的“艺术欣赏者”比比皆是。那眼神发直发呆,足以让模特儿及其丈夫、画家胆战心惊。这就是今天艺术的中国和中国的艺术现状。模特儿和画家之间的瓜葛全都源于这“国情”二字之中。

(题图摄影:陈西林设计:薛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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