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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月6日的广岛——原子弹爆炸记实

1989-08-24

中国青年 1989年1期
关键词:广岛原子弹

我是亲身经历了原子弹爆炸的人,在这里,我想向诸位谈谈1945年8月6日那天的原子弹爆炸。不能否认,那是本世纪的一大惨事。我既不加以润色,也不多加夸张,只向读者奉告我所看到的事实。

广岛和长崎一样,原子弹爆炸的灾害,据说是由50%的爆风、35%的热光线,以及15%的放射能所造成的。根据离爆心之远近不同,被害情况便呈现差异。另外,即使在同样距离下,由于原子弹爆炸时的炸裂状态不同,也会产生诸种不同的情况。我虽然当时不在爆心之处,但是目睹烧后遗迹的惨状,我意识到发生了不得了的事了。就拿房屋倒塌来说吧。原子弹在500米上空炸裂开来,房屋的倒塌是从头顶上加压而来的。压力的强度也非比寻常,就好像给一条大恐龙一脚踏碎似的。一刹那之间,屋里充满了被打成碎片的房顶、房门和柱子,正如同把积木塞进玩具箱里,碎瓦、残砾便整整齐齐地收聚在里面了。此时此地的人们怎么样了呢?我想只要你们稍加想像就不难体会。原子弹爆炸所产生的压力把人压死了,那绝不仅是梁木的重量或屋顶的重量而致死的。无论坐着的人还是站着的人,根本没有差别,一炮就将所有的东西击毁,一切化为乌有。头盖骨和内脏都破裂了,没有听说过有谁能从爆心爬出来而得救的。那么屋外的人们呢?一个有生命的个体,其成分大部分是水,热线和光线比熔矿炉中的温度还要高,像这样的东西,从爆心正顶上浇了下来,还有什么隐蔽之处可言呢?人们在闪光发生的那一瞬间即蒸发掉了,消失得无影无踪。衣服、鞋子都化得干干净净,没有任何残迹留下。这才是“真正失踪”。

下面是我所知道的一个野炮兵军官的故事。我在逃难中认识他而听他谈起的。野炮连队就在离爆心处不远的地方,正是在闪光的那一瞬间整个兵营都溃毁了。幸好他被水泥防火壁支住而免于压死。扒开了瓦砾,好一会儿,总算爬出地面。但是刚刚还为了朝会而聚在庭院里的那些兵士,怎么全不见了?庭院里烧失了羽毛的燕子一只只地坠落下来,只有几具烧成全黑的遗体躺在那里而已。这位军官平日里威风惯了,“喂,当班的!”他叫了一声,可是没有任何回答。这时他意识到自己口渴,就转到饮水处去看了一下。只见门口站着一个兵士,他加快脚步走了过去。“喂!”他喊了一声,同时拍了拍那人的肩膀,不料那人突然一垮,眼看着就在脚底下形成了一个小灰堆。军官那时所感受到的恐怖,简直无法形容。他中了魔似的、一遍又一遍地、反复对我说,直到第二天天刚亮咽下了最后一口气为止。

离爆心稍远差不多500米处,电车被爆风掀起,不但脱了线,还拱到了走道上,挤成沙丁鱼的乘客们就死在里面。自家车在受压之后顶盖凹到触及地板。水泥建筑物总算保全了外表的形状,木造房屋不用说是全毁的。处在郊外的人们都化成硬梆梆的焦炭,并不是火灾,而是被热光线在一瞬之间烧成了漆黑的焦炭,有人甚至还保持着站姿,其中有抱着婴儿的母亲。我们依稀可从瓦、壁、电线杆等残骸上看出热光线在一刹那间所留下的证据。因为旁边的物象都像黑白相片似的,清清楚楚地烙印了下来。我是在距爆心1.2公里的一个市内被爆的,当时我正在学校值勤,在签到簿上盖了章,正准备回到自己教室去,一回头,一道刺眼的闪光罩住了大地,那道光线极强烈,像火花一样,我想大概是电子燃烧弹吧。继而我想,糟了,一定是学校中弹了。在闪光的一刹那,我曾从窗口看到外头的情况,校园里有一座相扑力士的摔跤台,摔跤台的顶上挂着紫色幔幕,在闪光的同时,幔幕倏地燃烧起来,因此我更深信它是燃烧弹不疑。“得赶快救火!”我脑子里闪过了这个念头,跟着跨步向消防用水的方向走去。大约走了7米路,当我把手伸向水桶时,一个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响起,它所产生的爆风一眨眼便将校舍摧毁得一干二净。

受到爆风之袭是怎样一种感受呢?让我这样说明吧。那仿佛是让人用大电线杆从身后猛然一击,肚里的内脏全要从嘴里吐出,那是一种强烈的压迫感,那是令人粉身碎骨的噩梦。我不知道到底经过了多少时辰,当我恢复意识时,只见灰蒙蒙的尘埃,早已将四周染成一片混沌的阒黑。我的身子一点都动弹不得。定睛一瞧,原来是消防用的水泥缸不偏不倚地落在我的背上。胸部和大腿则挂在一根圆柱上,人就悬在半空中,已经到了动也动不得、逃也逃不了的地步。这时我想到了燃烧弹的威力,再不设法逃离的话,必定葬身此地。我使出了吃奶的力气,可是压在我身上的东西仍然纹丝不动。不但如此,钉在走廊圆柱上的钉子还插进了我的胸部,而且钉死在上头,简直活像耶酥基督的模样!我到底是怎样逃脱的呢?我到现在还不明白。

当时,我们学校的一楼住满了要到外地出征的军人,那些兵士们把土台石阶当作枕头,一排人就横躺在那里,“阿兵哥,阿兵哥,再不走火就要烧过来了”。我拍拍他们的肩膀,没有一个人作出任何反应,看不出有什么外伤,可是却无声无息,是被爆风造成的压力压死的。日后当我再次来到灾后废墟时,映在眼里的竟是一大堆重重叠叠的白骨。呜呼!世间之惨莫有此甚!,,

我好不容易爬到了外面,啊!这是怎么一回事?房子一间也没有了。再回头,天哪!广岛城上哪儿去了?一个炸弹会造成这么大的灾害,真是令人无法想像,我想。我又镇定自己一下,向四周远眺一番。那时的情景是这样的:到处燃烧营火舌,弥漫着滚滚浓烟,细细的紫色烟缕,悠悠地、悠悠地四处升起。火舌之快,我是深知的,不能不快快离开。但是我的左半身已经被折腾得几乎不听使唤,肩骨折了,左手摇摇晃晃的,数不清的玻璃片插在上面,血流如柱。身上的和服,脚上的鞋子,不知被吹往何方,我不折不扣成了赤脚大仙。求生的愿望使我来到路上,这时才知道1200米左右的距离与爆心是不同的。在爆心,爆风从顶上直灌下来,而我所处的地点,恰使爆风沿直角三角形的斜边横扫而过。不消说房顶的一部分即刻被吹升到空中,然后粉碎无余。圆木也好,瓦片也好,从里向外猛然被吹翻开去。道路宛如铺了一层枯叶似的,盖满了一地的瓦片和薄木板子。我光着脚,一面转动念头,一面向前走去,那插在房屋薄板上的钉子,大约1厘米左右,不慎刺进了脚底。再走一步,第二片薄板又重叠插上,第三片、第四片……好像是在雪地里走路,木屐底下突出的木齿之间,塞进了雪,渐渐积高起来。我痛得无法忍受,死命地把它们拔去了。不料下一步又同样再插上,所谓地狱里的针山,其痛苦也不过如此吧。

我好容易离开了堆满瓦片薄木的区域,来到了相邻的电信局。到底是太累了,脑子一空就失去了意识,掉进了电信局外边的臭水沟里。“大阪方面,大阪方面,广岛遭到空袭,电波接不到了,请送电波过来。”朦胧之中,我仿佛听到女电信员用惨痛的声音尖叫着。不多久,轰隆一声,有人坠落到我的头上,我才忽然又恢复了意识,战战兢兢地把头从一米左右深的水沟中伸出去,望了望地面,外面已经烧得像个大熔炉,这是8月6日的大太阳加上房屋燃烧时的火灾所构成的双重效果。再看看大本营方面和爆心方面来的受难者、逃难者吧。他们一个接着一个地走了过来。简直该形容他们是幽灵的队伍。光线是在一刹那之间发生的,由于被爆方向、角度不同,情况也就互有差异:从正面受光的人,就像剥去一只面具似的剥落着脸上的皮,那层皮就从下巴起垂落下去,烧烂了的红色皮肤上渗出了珠状的黄色淋巴液体;手部受光的人,脱落的皮肤就从指间垂下,像用刨子刨下了一层皮似的。各位都有过这样的经验吧,手指受伤时,若把手垂下,伤口就一阵一阵地发痛,如果把手抬到心脏稍高的部位,痛楚可以减轻。所以大家都不约而同地把手举到胸部附近,下巴向外突出,手则垂在胸前,晃晃荡荡地走着,眼睛灰暗无神,都一语不发。背后受光的人们,从脖子四周起耷拉至整个背部,好像脱去衬衫似的落下一层皮,而士兵们腰间因系着皮带,那层皮就从皮带处往下垂吊着……这样一条死者的列队,往哪儿逃比较安全呢?谁也不知道,只是不知不觉地跟着前面的人往右转或往左转,不知不觉地移动着身子而已。当中也有人发狂,好容易从爆心逃到了这里,居然又向熊熊烈火飞奔过去,将自己付诸火葬。不知道什么时候起,我也加进了那些人的行列。

大家都知道,广岛是在太田川河的三角洲发展起来的城市。太平时期,只见牡蛎船泛于河上,风景绝佳,情调怡人。然而此刻,这条河阻拦了大家的去路。桥上已经着了火。猛烈地烧着,偏逢河水涨潮,满满是水,这叫“屋漏偏逢连夜雨”—祸不单行。但是,如果不过这条河抵达对岸的话,就永远到不了安全地带。我在河岸上焦急地思索着。河岸上钉着一个桩子,我将它拔起,把它挟在左手腋下,决心渡河。从河的上游处漂过来许多尸体,有马,有牛、也有狗和猫,河水已被染成鲜红。我下了河,吓了一跳。我只能这样向你们说明。河水分成了三层,最上面是一浮一沉地流着的户体,中间是忽流忽停地流着的尸体,再加上作爬行状、淀在河底的尸体,理论上怎么解释我不知道,但实际上我所体验到的河水,确确实实地分作了上述的三层,换句话说,这是尸体的三明治!我是用手把他们扒开,走着到达对岸的。

对岸挤满了逃出来的人们。大家都苦不堪言,嘴里喊着“给我水!给我水”。这句话直到后来人们还时常提起,我也是后来才听说:原来由于放射能的关系,喉咙里的扁桃腺烧死了,喉咙热度太高,就想喝水。我看到一个人蜷曲着身子趴在沙上,扭着身体向河岸方向匍匐爬去,他把身体垂进河里,试着喝水,就再没把头抬起来。他长长的头发任水漂弄,静静地躺在水中,然后身子渐渐地滑进了河里,与上游漂流下来的尸体合为一流,像是被它们吸引过去了似的。又见到一个大约20多岁的母亲,手里紧紧地牵着个三四岁的男孩子,漂流而过。他们就那样手牵手地流逝过去,这一幕情景使我至今难忘。

不可思议的是,我们明明处在溶铁炉似的高温之下,却觉得好冷好冷,冷得直打哆嗦。原来在被放射能照射后,我流了大量的血,并发了将近40℃的高烧,所以感到异常寒冷,连站也站不住。没有坐的地方,十是在河沿烧热了的沙子上就地坐下,不久就干脆横躺下来了。

是不是该说,火是可以招引雨来呢?一阵骤雨降了下来,是饱含放射能的雨,我后来才知那叫做“黑雨”,那时候什么黑呀白呀的我可全不晓得,只是那雨像是刺进了满是创伤的身体,痛彻心肺。对我来说,那不是黑雨,那是痛雨。旋风骤起,被卷到天空的火星子飘降下来,大家认为是安全地带的河岸,其实也是离地狱不远的悲惨世界。我想,得找个地方藏藏身子。这么一想,我又爬上后面的河堤,潜入一座楼房的庭院里。庭院里有防空壕,这是空袭时的避难所,我到了里面,身子一歪便一动不动地躺下了,不知不觉便睡着了。到底睡了多久也不知道,等我恢复意识时,只见一大堆山蚁爬聚在我所吐的秽物及左半边身子的伤口上。我连赶蚂蚁的力气也没有,就那样任它们咬着走出外面。

已经是傍晚时分,太阳向西斜沉。夏蝉还依恋不舍地鸣叫着。除此之外,四周是一片寂静。我向河岸望去,稍为壮一点的人都巴脱险而去,剩下来的几乎全已死绝。拖着长长的影子,站在这里的不只剩了我吗?蓦地,一阵恐惧袭上了心头。那真不是语言所能形容得了的。我重新提起精神,光着脚,拄着拐杖,爬上了公园旁边的山阳本线的土堤。因为对面的东练兵场好像没有被烧,我准备逃到那儿再作打算。登上士堤一望,到横川站为止的山阳本线,在一片残垣断壁中透出些许光亮,大概是铁路工人吧,十几具枕着鹤嘴锄的尸体沿着线路横七竖八地躺着,都是一具具的焦炭啊。我走了停,停了走,终于逃脱了那片魔区。在东练兵场的林子里,我虚脱地合上了双眼。

关东大地震时,我和双亲一起在上野公园露宿过一晚。事隔多年却记忆犹新。我还记得浅草观音寺顶上的黑色鸽子,它们为了寻找休息的地方,不惜从红色烈焰上低飞而过。然而广岛的上空,却不见有鸟儿的踪影,连麋集在草丛中的虫儿都不再发出鸣声。只有来寻找亲人的那些人在呼叫着:“某某先生,某某人”,他们的呼声夹着大八车(一种人力车)的辘辘杂音,形成了一曲不堪回味的乐章。那些徘徊在死线上的人们的低吟和呼唤,都仿佛是在乞求着人类,在向我们提出哀诉和反思:我们应该凭着理性和智慧阻挡地球末日的出现。亲爱的读者诸君,我要大声告诉大家,人类史上永远难忘的8月6日,我很想很想把这一天从日历纸上、从记忆深处擦去、扔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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