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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的卡片

1989-08-24张胜友

中国青年 1989年2期
关键词:卡片

张胜友

人生如同在赶一条很长的路,一路风尘,一路跋涉:有时峰回路转,斗折蛇行;有时一马平川,春风拂柳。

我今年40岁了。“四十而不惑”,犹如人生之旅登上一道高坡,领略世事之艰辛,悟觉人生之奥秘,蓦然回首,拾得一串支离破碎的卡片——

卡片1

我的脑荧幕常常会叠印出故乡家门前那条清水潺潺的小渠,沿着青石铺砌的渠道,伸入田畴逶迤跃出村口。

每逢周六下午,我和弟弟便携手沿着这小路走去。我们都像芦苇杆子那般细瘦,蹒跚地渐次渐远地走向村口,去迎候将归的父亲。

父亲在离家40华里外的一所乡镇中学执教。每当周六下午太阳将沉未沉之际,永远穿着蓝布中山服的父亲的身影就出现在村口小路上,我们磕磕绊绊地迎上前去,一把攥住父亲瘦骨嶙嶙的手,父亲则忙不迭解下挂在肩上的土灰色旧帆布挎包,我们捧着挎包——里面有父亲用旧报纸严严实实包裹着的一小袋米,欢天喜地地回家去。

这一夜,是我们家盛大的节日:四只小眼睛紧紧盯住父亲用抖抖的双手展开一层又一层的旧报纸,小心翼翼地将米悉数倒入一锅清水中,直倒得纤尘不剩。锅里的水翻滚着,不断冒出气泡,稍后又倒入一筐我和弟弟采摘来的野菜,用勺搅拌成嫩绿色的稀糊糊——我敢打睹,那种嫩绿色是世界上最美丽最漂亮最诱人最富于审美情趣的颜色了。接下来,是父亲喜滋滋地瞅着我们“咂吧咂吧”地狼吞虎咽,直至用舌尖舔净碗边儿碗底儿的一丝丝汁水。那是他每日三餐一小撮一小撮硬从口里扒拉出来,夜里批改作业时一口杯、一口杯地吞服白开水,才积攒下来的呀!

其时,田畴已不种禾稼,乡亲们上山烧木炭炼钢铁放卫星去了,母亲则远在30里外的大山沟沟里修水库。记得是一个月黑风高夜,有人“咚咚”叩门,我和弟弟急忙起身趿着木屐去开门,啊,是母亲回来了,怀里揣着一钵米饭——那是她苦战大半夜挑土上坝换取来的。她一口也舍不得吃,便急如星火地赶回家来,为我们熬成一锅野菜粥,又立即赶回工地去了。然而,母亲的“私逃”还是被“阶级斗争觉悟”极高的民兵连长发觉了,于是被五花大绑押至水库大坝上罚跪示众。从此,母亲便很少再回家来。

终于有一天,父亲、母亲都前脚踩后脚地回到了家中。积年累月地由米糠而野菜、而树叶、而草根,弟弟不堪饥饿,终于活活饿毙了。父亲和母亲默默摘下厨房门板,草草制成一具小棺木,又默默地将弟弟放进了小棺木里。

尔后,每逢周六下午,太阳隐入西山之际,就只剩我一个人伫立于村口,迎候将归未归的父亲……

卡片2

中学校长调侃式的笑脸永远像浮雕一般立在我的心中。

上初三时,学校号召学生踊跃报名参加空军,守土戍边,去疆场建功立业。我也怀着一颗赤子之心报了名。校长却把我叫去他的办公室,说:“你把嘴张开,你看你少了一颗牙,缺牙的人怎么能当空军呀?别胡思乱想了!你给我好好读书!”我很快领悟了校长的潜台词:因你的右脚残疾的祖父解放前经过商,因你的出身低贱血统不高贵,你是没有资格去当空军或参加什么“革命”的,你只能好好啃书本。我似乎一下子长大了。我内心非常非常感激校长煞费苦心的启迪。

我好好啃书本,年年学习成绩名列前茅,终于一步步挨近了梦牵魂绕的大学校门。

平地一声雷,“文化大革命”的烈火彻底烧毁了我的大学梦。我草草收拾行囊从县城中学回到故里,也在自家庭院点起一把火,把所有的课本、参考书、历届高考复习提纲统统烧成一堆灰烬——也把我满腔的愤怒化作灰烬。

烟飞灰灭,人生的道路往哪里走?

我汇入“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兄弟队列中,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春播秋收,经年劳碌,尚不得温饱不得安宁。于是,我去筑公路、架大桥、修水库、挖矿糟、炸山石、打零工;我还去拜师学裁缝,挑着缝纫机走村串户挣钱糊口,割“资本主义尾巴”风声一紧,还曾被捉拿归案扔进当地私设的土牢里喂蚊子。

“清理阶级队伍”风暴骤起,军宣队威赫赫开进了村。很快传下令人毛骨悚然的消息,凡是入了“另册”的庄户农家,大门上都将由军宣队负责给刷上黑漆对联:只许老老实实,不许乱说乱动。我家早已被入了“另册”,经过商的祖父不用说了,教书的父亲时下又被发配农场进“牛棚”,任小学教导的叔父据说是“特务”且自杀未遂。我家不刷黑对联谁家刷黑对联?

这不啻于古时在犯人脸上烙上火印!

我彻夜难眠。翌晨,我竟然想出了一条妙策。急慌慌赶到集市上头来红油漆,在大门两边立柱端端正正刷上听毛主席话,跟共产党走。

待军宣队队员提着黑油漆桶赶来时,铲掉也不是,训斥也不是,一下傻了眼……

卡片3

忽一日,默默无闻的故乡突然名声大噪。从两山间穿峡而出流注于故乡的滔滔大河被堵截起来了,一条石砌长堤蜿蜒如卧龙,堤下新拓出一片田畴,是为“大寨田”。于是,故乡神话般地成了“农业学大寨”的典型。奇迹需要引吭高歌,锦绣文章需要大书特书,一时间,报社、电台的新闻记者蜂拥而至,连我这个被打入“十八层地狱”的失意之人也破格录用,荣幸地挂上“农民通讯员”衔。乡亲们一日三餐吃糠咽菜,啼饥号寒,牢牢被拴在大堤上,昼夜苦战“大寨田”。而我,却欣欣然丢下锄把握起笔杆,加入了“莺歌燕舞”的大合唱。

此后,在黑糊糊的吃饭桌上(用过饭后权当书桌),在昏黄黄的煤油灯下,我挥汗如雨地炮制出一篇又一篇的“交响曲”:《铁姑娘挑灯夜战》《农村也是大学》《在与传统观念决裂的战场上》《政治夜校的琅琅读书声》……也曾有过占领省报整块版面的荣耀。写了新闻,又写诗歌,还写小说,再写散文。然而,越写下去越不是味儿,直至某一日,翻看自己精心制作保存的一大本剪报时,突感又羞又恼,一气之下,撕扯成片片碎纸抛入茅厕中去了。

时代挤压了我,我却违心地拿起笔来歌颂它。

我心里涌起一阵苦涩:“灵魂拍卖!”

卡片4

这是最后一趟列车了。那种企盼,那种渴望,那种拥挤,难以言述。漏乘的将懊悔终生。

我有幸挤入了复旦园的校门。

10年前的大学梦,10年后终成现实。一群历经了10年狂热、迷惘、徘徊、痛苦、觉醒、身心疲惫的当年的红卫兵和老插们,突然汇聚到黄浦江畔,端坐在同一座敞亮的教室里,历史在他们身上的投影所折射出的骚动不安,很快迸射出眩目的火花——如同我的同学胡平所说的:这是一群从社会阴沟里爬出来的“魔鬼”!

卢新华率先在班级墙报上贴出了他的处女作《伤痕》。

我一读之下心灵受到了极大的震撼。小说一扫“四人帮”专制时期枯燥、虚假的八股味,扑面而来的是真切、动情的新鲜气息。尤其是主人公王晓华的命运竟与我的坷坎经历那么相似,以致教我暗暗陪了泪水。然而,理智很快警醒我:《伤痕》是如同1957年“右派”作家刘宾雁的《本报内部消息》《在桥梁工地上》和王蒙的《组织部新来的年轻人》同类型作品,无疑算是毒草,只能锄了供肥田之用。

我恐惧。长期弯着脊梁,我还没敢挺直起腰板。

出于对同窗命运的担忧,我百般劝说卢新华,与之展开激烈的争辩。小卢激愤了,突然向我大声嚷:“我的小说是写实的,广大读者又是欢迎的,那么,只能反证你们的那套理论是虚伪的!”

我愕然无语。

1978年8月11日,《文汇报》第三版以整版篇幅推出《伤痕》,掀起了一场轩然大波。顿时,复旦园失去了平衡,同学们、老师们,乃至白发苍苍的老教授、校长、党委书记都卷入了这场大辩论,唇枪舌剑,各执一辞。论争扩大到上海,又波及全国,历时数月之久,最后以宣告我所坚持的那一派观点的失败而告终。

我陷入了如黑夜般无涯无际的痛苦。

一方面,在感情上我为自己观点的失败而庆幸,庆幸一个旧时代结束了;另一方面,我又深感茫然无措,心中的思想大厦轰然倒塌了——地动山摇地将我击得粉碎。

整整半年我的笔下流不出一个字来。

我开始反思人生。

我开始反思历史。

随之而来的气势雄浑的真理标准讨论和波澜壮阔的思想解放运动,终于把我拽出思想的地狱之门。

我着手创办学生社团春笋社。

我主编《大学生》刊物。

我投身于民主竞选运动。

这是真正脱胎换骨意义上的悟觉。

我彻底告别了“旧我”。我为作人与作文立下了新的信条:“不再说一句违心的话,不再写一个违心的字!”

因为,我学会了思考。

卡片5

思考,是一种智慧的痛苦。

大学毕业后,我北上京华任《光明日报》记者。我思考的目光,得以投向更为广阔的社会生活舞台。

人们都称道记者为“无冕之王”,我却极深刻领略了戴着镣铐跳舞的滋味。

我要写自己认为值得写的文字。

我写刘宾雁的辛酸历程犹如在写祖国的辛酸历程;我为赵燕侠率先组团改革最终流产悲愤不已;我为中国5000万残疾人的命运掬一把泪唱一曲歌;我为祖国背驮10亿人口重负艰难前行而哀惋叹息;我展示红卫兵们昨日的悲剧场景与投身“世界大串连”洪流的莘莘学子们今日的喜剧心曲;我探寻“海南汽车狂潮”的始末得失令某些人暴跳如雷;我抨击光怪陆离的“官倒”现象击节扼腕怒发冲冠……乃至改革家们的浮沉荣辱、小民百姓排长串换煤气罐、顾客去商店购物饱餐窝囊气、工人上班寒风中苦等公共汽车而不得,等等,等等,都令我的笔尖颤抖。于是,我和我的合作者胡平像两条狗气喘咻咻窜于大江南北,又似螺陀一般被裹卷入一场又一场“剪不断,理还乱”的“官司”旋涡中。

然而,我没有一丝犹豫、半点悔意。

前路正长,我已不再年轻,肩负责任不可推卸,憧憬希望更须前行。

我将坚定地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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