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在旅途
1989-07-15舒禾
舒 禾
去年,一九八八年,对朱自清先生来说是个“整日子”——诞辰九十周年、逝世四十周年。等到换了新年历,想到此间新闻纸上的社闻动态常与日历翻动有关(比如总要应应这个“节”那个“日”的“景”),不免觉得朱先生的“日子”似乎失落了。世人大抵很忙的样子,像朱氏当年一篇散文的题目——“匆匆”。而朱先生在京郊的公墓里,已静静躺过了四十年。无端记起。既是无端而又记起,怕又有些缘由。因为闲着,偶然想读些前贤的传记,读了几种,便有念也寻一本朱自清的传记来看,却没有寻到,虽然曾认定该是有一本的。四十年了,朱先生背影已远,好像仍是一如在时的温厚谦恭,所谓“衰病常防儿辈觉,童生岂识我生忙”,在他恐怕不会计身后之毁誉短长的。所幸,尚有前年版的一本《完美的人格》,收辑了友人若干纪念文字,读来总可慰情聊胜于无。
隔代之下,记着一个不必非记住的人物,似乎有隐约的情缘。想想,这之于自己,可能与幼时文化的启蒙有关。少年读书,聆读过的文章不能胜数了,烟云过眼,若是印象终究没有磨掉,即论也如云影浮沤,也该格外有不觉的影响关系以至于无形的陶冶。朱自清的散文或许就是属于这“入化”的一类。当初读过他的《背影》,《荷塘月色》、《绿》等篇什,许多年后仍有勾起晓梦的滋味。“飞去的梦因为飞去的缘故,一例是甜蜜蜜而又酸溜溜。这便合成了别一种滋味,就是所谓惆怅。而‘儿时的梦和现在差了一世界,那酝酿着的惆怅的味儿,更其肥腴得可以……”(《忆》跋)朱自清曾这样地说俞平伯的散文,同样,朱先生的文字引起我的绵久忆念,也好像在追寻着童蒙开启的时分,即令时间在掩埋,还是宝贵着那一份文字所溢动的启示与响应。
《背影》之闻名,其实在平常。也不必说“绚烂之极归于平淡”,只就是平常,恰如棉布之于绫罗绸葛,柴扉炊烟之于钟鸣鼎食,自然抹去了“为文造情”多有的刻意造做之痕。按说,这样的取材细微、速写简易,最难见妙奥,但作者无意雕琢经营自己的感受,就让它吐露又何妨!有几分悲凉寥落,有几分温暖惆怅,像是有什么,又像是没有什么——“父亲蹒跚远去了”,在父与子之间、过去与未来之间,一切很简单又很复杂地凝聚着“天涯沦落共此间”的感情,原是人人皆可体味而又体味不尽的。朦胧的启示也许就在这里——自然和灵魂在其中启示了自身。启示什么并不须指点,它的召唤力正在于永远为非强迫的响应留有余地。
在五十年代,关于《背影》曾发生过是否宣扬小资产阶级感情以及应否再把它选入教材的讨论。恐怕后来连这样的讨论也不需要了。然而即令在“无情”的时代气氛里,仍有不少人悄悄留连于这种寓温润于朴素的文字,好像在沙漠中邂逅绿泽、水泉。许多人,包括隔代陌生的人,或许也在性情上响应过朱自清,无缘耳提面命,多在亲切的影响。他为人为文的“平常”沟通着人世间疏离的感情。
非常之文,非常之事,世上有,但多不在强求,强求易燥,燥则易折。《论语》上说,“狂者进取,狷者有所不为。”狂者常抱非常之情意,猖者多守持平常心,差不多是这意思。在孔夫子看,狂狷是要互补着才好。朱自清算不上强者,性格的收敛或许注定了理想的不能圆满、注定了低调的人生,只能于有所不为中有所为。这倒也落得难在身后有一本不平淡的传记,或者说正像他的文章、生业都缺少非常的主题材料。然而平常之于他,未始不难。所以好多年,他常在寂寞困愁里,一首《盛年自怀》写着:“前尘项背遥难忘,当世权衡苦太苛,剩欲向人贾余勇,漫将顽石自蹉磨。”
“五四”时的青年知识分子,后来不能不各自须寻各自门。在“蹉磨”中做着,努力着,这是朱自清选择和实践的一路。同好的还有时圣陶、夏丐尊、丰子恺、刘半农、郑振铎、闻一多、俞平伯、宗白华、沈从文诸位,大致相知相沫,服务于教育、文学、出版,可以说,偏于文化学术园地的耕耘。朱自清更是在中学和大学的教坛上鞠躬尽瘁而殁。在当时,恐怕很难评价这种节制、淡泊的人世态度。然而朱先生的定力在于此,文化和人格理想也在于此。我们读其遗文、想其为人,可知他如何以踏实、持正、勤勉、厚容的质料来铺这条路。人不可能脱离他的时代,又只能以自己的方式、不媚不亢的态度投入这时代。如此,朱自清大约寄怀于顾亭林的精神——“自今以往当思以‘中材而涉末流之戒”。即在出处去就、辞受取与之间躬行着“博学于文”和“行已有耻”,一面不苟且遁世,一面又“明其道而不急其功”,当然算不上时代的先锋,却也在路上留了些深深浅浅的脚印。这更像任着一种“牛轭精神”,苦乐皆在其间。这种精神落实到文化学术上,其益处大概仍在“为非强迫的响应留有余地”。比如我们注意到在治学上取一种不武断的态度、既非“信古”又非“疑古”的“释古”取向,都同不求甚解而好言语道断的风气不相同的。
从一种望而崇高的政治意识和使命感去判断,朱自清所选择的路并非一条大道,甚至在多为慷慨激昂之气所弥漫的年代,连他本人也要惋叹走着一条“死路”,在当时和嗣后,人多以为无望。但他又不肯自弃,因为他实在是以教育和学术的传播为自己的生命了。其实,世界上原本是没有路的,或者他因为承认了一己的有限,便在这有限里来燃尽了自己。
如果以朱自清的状态来看待中国现代知识分子的命运,不论一时的兴衰,大概可以承认他们的选择本来是很有限的。多少年,读书人常在考虑进退的问题、“独善”和“兼济”的问题——“是进亦忧退亦忧,然则何时而乐耶?”选择的矛盾联系着身心的忧乐穷达。这似乎难以正确或错误、积极或消极的尺子来作简单衡量。长话短说,一个平常的耕耘者比建功立业的斗士可能要显得缺乏意志与热情。然而情愿放弃担当主要角色的机会,情愿承受寂寞而耽于一种心灵的跋涉,比如自处于学术之角,亦未必不充实,不能有卓然的奉献。尽管这体现为一种退避、妥协,甚至是无可奈何的,且常与人生的问疑为伴——何来何往、生兮死兮,颇以诱惑纠缠为苦。
朱自清很早就自我问疑着,他的长诗《毁灭》记录了在尘世烦扰和诱惑下的内心独白:
像有些什么/又像没有——/凭这样不可捉摸的神气/真够教我向往了。但一切都太渺茫、太难把握,召唤和追迫都不如自己的选择——纤弱的琴弦奏不出伟大的声音,还不如拨烟尘而见自己国土!……摆脱掉纠缠/还原了一个平平常常的我!……我要一步步踏在泥土上,/打上深深的脚印!/虽然这些印迹是极微细的,/且必将磨灭的,/虽然这迟迟的行步/不称那迢迢无尽的程途,/但现在平常而渺小的我,/只看到一个个分明的脚步,/便有十分欣悦——/那些远远远远的/是再不能,也不想理会的了。
比之于追求,这是回归;比之于迸发,这是收敛;比之于伟大,这是平实。撇开了人生歧问难剪难理的羁绊。虽然这种选择不免自馁柔弱了些,毕竟从虚妄中蝉蜕出来。当许多嚣动的声音终于被历史岁月所磨洗,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时,这个声音却依然在委曲低徊。这便是朱先生关于选择的平常观、中和观、“刹那”观——“我深感时日匆匆底可惜,自觉从前的错误与失败,全在只知远处、大处,时时只是做预备的工夫,时时不会做正经的工夫。”“第一要使生活的各个过程都有它独立之意义和价值——每一刹那有每一刹那的意义和价值……极力求这一刹那里充分的发展,便是有趣味的事,便是安定的生活——安定并不指沉寂。”我们体会这种观念,既非积极高蹈又非消极颓废,既非株守旧道又非趁逐波流,进与退、执与不执、有为与无为,原不是非此即彼所能简单评断的。
一则寓言说,有两个人,沿道路一起旅行。其中一人相信这条路通向天国,另一个则相信前方什么也不是。他们两个以前都从没有走过这条路,因此谁也无法说出在每一个拐弯处会看见些什么。在旅途中,他们有过舒适愉快的时刻,也遇到过艰难和危险。在任何时候,其中的一个都视此行为通往天国的朝圣旅程,然而另外一个则怀疑着,把旅行视为一次无法逃避的毫无目标的漫步。
朱自清大约更像这则寓言所说的无目标旅人,不能说全无目标,只是不大泥于人生之旅的确定终极性,他致意于每一瞬间的“行”,权衡于尚在旅途的状态。虽然大凡路人都想清楚地把握住未来与目标、意义,但又实在难以径情直遂把它们确定住。在旅途中,“两种人”也许要争论,然而争论的结果却要由未来十字路口上所作的回顾来保证。
历史之回顾有已然,亦仍有未然。
在当时,朱自清于夹缝中所作的选择,作为一种思想史现象,多少给人一些启悟。宽而言之,他的“脚印”已证注了若干实在的意义。譬如至少有三方面的努力值得并不过分的估计:
其一,他的散文写作不仅因清醇而经久,且以其有影响的文体形式参与了当代人审美感知和表达方式的重构。具有新文化意义的语言文体多少与变化着的思维方式有潜在的联系。这种“桃李不言”之功,创造精神的财富,每一个参与其中的人都能够分享它。
其二,在整理传统文化遗产方面,朱氏兀兀经年,即使在烽火纵横、关河行脚的艰难里,仍然把生命工夫投入到这种文化传承的磨道里去。搜讨、考辨、阐释、述要。读他的《诗言志辨》、《经典常谈》、《十四家诗钞》等,仿佛凭了他的肩头去照远灼微。他不具备大学问家的气概,却给后来者以把臂入林的方便。
其三便是教书这件事了,也是育人。总有不少的心血付之,虽然论来不过“教鞭画笔为糊口,能值几钱世上名”!
鲁迅认为,在他的老师之中,
一九二八年,朱自清曾为“哪里走?”的问题苦恼。过了二十年,他因病辞世,遽然解脱。其间经过八年抗战及战后的民主运动,现实使他的思想渐趋进步。但变化之来去,依然不脱一种人格的定力,即一贯的不守成见、一贯的平实正直。如他自己所述,一面是“讷讷向人锋敛芒”,一面是“小无町畦大知方”。智圆德方始终是他为人的本色、进退的持律。五十年生涯,斜阳远巷,夜语昏灯。毕竟所多者寂寞颠扑。他的有限人生轨迹,从一个角度大致反映了某种知识分子的状态。
可能,这中间有个“平常”和“伟大”的关系问题值得想想。但我无力在此探讨,也不想说“英雄是否死了”。只是想,“平常”是不易的。
(《完美的人格》,郭良夫编,三联书店一九八七年七月第一版,1.8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