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下这棵玉兰梅
1989-01-01庄梧月
庄梧月
才有那么点儿春意,院子里的草木就忙着发芽抽枝、放苞开花。身为庭院的主人,我也忙着整地、除草、施肥,忙得不亦乐乎。哪一棵树、哪一株花该修该剪,心中自有分寸,因此下手也极为利落,只是每当面对高已过墙的玉兰树,便有几分犹豫了。
明知修剪对玉兰树有益无害,却不忍心动它一枝一叶,只因它曾局促在尺来宽的花盆内,伴我度过二十多年欢乐辛酸交织的岁月。
这棵玉兰树还只是高仅及腰的小树苗时,我就把它从市场花贩那儿买回来,种在花盆里。那时外子与我结婚不久,住在租来的低矮违章建筑里,房子潮湿幽暗,我把玉兰树摆在门侧。当太阳照在玉兰嫩嫩绿绿的叶子上,从屋里望出去,玉兰叶子充满生意的光彩,豁然亮开了心窗。玉兰花好象四时不停、断断续续地开,带着甜味的香气,在屋里屋外飘游,叫人觉得每一个呼吸都是惬意。
婚后一年,外子和我用我们订婚几年来的积蓄,在我服务的学校附近买了房子,是一幢两层小楼,建坪不大,房子不新。二楼屋顶有间小阁楼,我们把它布置成一间小书房。阁楼的小窗户面对着三楼厨房平秃的水泥屋顶。屋顶空在那儿觉得可惜,所以我们为小阁楼开了扇门,把窗户改成大型的,于是那屋顶平台就成为小书房的阳台,不久,更变成我们的屋顶花园了。
在屋预花园一片花花草草的世界里,玉兰树移置屋顶,自然成了花园中的“老大”。听说玉兰树根抓土力强,为了防它长大破坏屋子的结构,我仍然把它留在盆内。上了屋顶,日照良好,雨露充足,所以很快它就长得枝粗叶浓,比我高了。
小书房布置简单,而且冬冷夏热,但是因为面对着一片花红草绿的世界,我们都十分喜爱它。老大这时已出生了,夏天很热的时候,我们总爱坐在玉兰树下逗弄她,让她咯咯地笑得象个小弥勒佛。玉兰树也乐着挥舞叶扇,为我们扇凉。
孩子睡了,一切静寂的时候,我们夫妇就在书房里读书写字。两人静静地享受“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的静谧。玉兰花总适时飘进一些香气,把书房里的书香墨香,衬托得更清雅宜人。
有时候我把书房的灯关了,打开窗帘,让皓洁的月光从长窗流泻进来,看着窗外月光和玉兰玩游戏,玉兰树的叶片左闪右躲,翻飞转动,调皮的月光扑了空就掉到地上。我常常看得兴味盎然而深夜不寝。
我最喜欢和外子在玉兰树下闲谈。谈话没有固定范围题材,但谈得最多的似乎是童年往事。公公婆婆有七女三男,只有几分看天田,常常三餐不继。外子身为长男,初中毕业,便从南投县拎了简单的换洗衣裤和一封介绍信到台北闯天下。他从未离开过家,独自辗转摸索着到这个大都市,在一家药房当送货工人,慢慢由小工而升职员,由半工半读高中毕业而考上大学,情况才稍好转,突然晴天霹雳,公公死于意外,外子从此挑起一副沉重的担子。
婚后,为了能彼此照顾,外子把婆婆小姑小叔们全接到台北来住,小楼从此热闹多事。七位小姑两位小叔,人多嘴杂,为了他们,觉得自己每天都象生活在战场上,既要有勇,又要能谋。接着,外子当兵去了,我陡然觉得天地一片昏黑,独立撑持一大家子的重担,物质精神的痛苦,两相交逼,这真是一段心力交瘁、痛苦不堪的日子。
这时,屋顶的小花园便成为我逃避战火的净土。我常坐在玉兰树下,翘首天边,暗自饮泣。这时候它的主干还不堪盈握,不够粗壮得能让我依靠休息,它只默默地播散香气,给我无言的慰藉。
“时间”是最好的导演,它为我们安排人生舞台的角色,让我们尽情发挥。我就在时间导演下,扮演了十多年妻子、母亲、媳妇、老师等角色。玉兰树是最忠实的观众,毫不遗漏地看到一切的演出。外子当兵回来了,然后小姑小叔们嫁的嫁、娶的娶,我们又多添了孩子。学生换了一批又一批……玉兰树一定看到了父母为哺育孩子而深宵不寐的辛劳;看到孩子们由牙牙学语到爬滚走路,而茁长成青少年的过程;看到为人师者挥汗批阅作业的辛勤;看到婆婆讶然发现媳妇两鬓飞霜的怜惜眼光……
小楼也老迈了。外子与我都已由意气昂扬的青年步入中年,小楼又怎堪岁月折磨呢?它有时漏水,有时水管堵塞,当邻居们建议把小楼改建时,我们竟无情地答应了。
新房子顺利盖好了。美观宽适,一家人无不欣喜兴奋,尤其是中风后行动不便的婆婆,更是喜悦溢于言表。从住泥土房、竹房、违章建筑到洋楼,用我们自己的心力血汗,为孩子们筑成了坚固的窝,怎能不高兴呢?
择吉搬家那天,玉兰树跟着我们回到新居,但已憔悴不堪。在一个风和日丽的早晨,我们把玉兰树从盆中移植到泥土里。种它的时候,外子特意把土洞挖得又深又宽,让玉兰屈曲盆中的虬根得以尽情宽松舒展,然后覆盖上专程买来的花土。玉兰树从此也有安适的“窝”了。它很快地“脱胎换骨”,抽芽发枝,不多久就满树鲜翠。从落地透明玻璃门望出去,可以清楚地看到玉兰树的身影。而玉兰树也可以俯探我们一家人的活动,分尝我们生活中的悲与喜、苦与乐;甚至世世代代看着我们的房子、我们的子孙。
(插图:李薛伟)
(摘自(美)《读者文摘》香港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