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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治学追求

1988-11-01蒋孔阳

青年文摘·上半月 1988年8期
关键词:儒林外史火花感情

首先,我感到我一生的当中,给我影响最深的,是马克思的一句话:“真理占有我,而不是我占有真理。”因为我并不认为自己占有真理,所以我总是感到自己的不足。我总是张开两臂,去听取和接受旁人的意见。我不仅没有想到要去建立一个体系,一个学派,而且对各家的学说,也从来不是扬此抑彼,而是采取兼收并蓄、各取所长的态度。记得五十年代,我国展开了热烈的美学讨论。有同志问我:你是哪一派?朱光潜派?李泽厚派?或者其它派?对于这个问题,我感到很难回答。我觉得我从每一派那里,都学习到了很多东西。但它们究竟是属于哪一派的,我却说不清楚。正好象呼吸空气,我很少注意哪些是氧气,哪些是二氧化碳。我只是呼吸罢了。它们营养了我的身体,我就感到满足了。对于今人如此,对于古人,亦复如此。有人说:不归扬,则归墨;或者不归柏拉图,就归亚里士多德。我可不然。我既归扬,也归墨;既归柏拉图,也归亚里士多德。我认为不应当以人为线,而应当以真理为线。在真理的海洋中,凡是能卓然自成一家的,必然有其正确的地方,但他毕竟只是一家,说明他必然也有错误和局限的地方。在人类探讨真理的历史长河中,绝对正确的哲学固然少有,但绝对错误或者全无价值的哲学也很难存在下来。我们所面对的都是人生和现实,人生和现实是极其丰富和复杂的,谁又能说他已经穷究了人生和现实的全部奥秘?马克思之所以伟大,之所以具有历久不衰的生命力,就在

于他敢于承认,他并不是占有真理,而只是不断地发现真理,让真理去占有他。正因为这样,所以他提醒我们:真理是过程,而不是结论。我们要在发展中,要在客观现实的相互联系中,去历史地具体地分析问题。这样真理就不是封闭的,而是一个开放的体系。在这个开放的体系中,每一个认真的探索者,他所争取的,不应当是个人的胜利,而应当随时听从真理的召唤,修正自己的错误,唤收他人的长处。在“真理”与“我”之间,应当“真理占有我,而不是我占有真理。”我自己的能力有限,既缺乏深刻的思维能力,又缺乏坚强的毅力,但我之所以能够不时取得一点进步,我觉得是因为我没有把自己封闭起来,我能够从不同的方面吸取不同的意见,从而也就丰富了我自己。这是我的第一点感想。

其次,大学时,我读的是经济系。但我对经济系的课程,一点不喜欢。因此,我经常跑到图书馆去,任凭我的兴趣,阅读文史哲方面的书籍。我的学习,就是从兴趣开始的。这样做,有其明显的缺点,那就是不系统、根底不扎实,而且常常不求甚解,似懂非懂,就自以为是。这一缺点,给我以后的学习,带来了很大的局限。但是,它也有它的好处。那就是自己所学习的东西,差不多就是自己所喜欢的东西,因而充满了真情实感客观的真理与主观的感情,容易融洽一致。我学习,不是为了完成作业任务,而是我喜欢的东西,自然而然地来到我心里,我学习它们,本身就是一种乐趣。正因为这样,所以兴会淋漓,常常不期然而然地有所启发,不期然而然地有许多思想的火花。这些火花,可能很多都是肤浅的,甚至是虚假的,但它们都是发自我的内心,给我年轻的心灵,带来了欢乐和安慰,以至我常常乐不可支。孔子说:“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我是尝到过这一“乐之者”的愉快的。我经受过不少挫折和困难,而我仍然能够坚持学习,我想是和我所感受到的这种愉快的感情分不开的。记得“文革”时,我白天劳动,晚上回家。做完家务劳动后,躺到床上,拿起一本《儒林外史》。当时我读得那样起劲,以至一个晚上不读,就不能入睡。正是这种全身的爱好和兴趣,使我对《儒林外史》产生了许多想法,曾经想认真地写一点《儒林外史》的研究文章。但那时毕竟是“文革”,我是不可能作任何研究工作的,以至许多想法,都象火花一样爆开来,而又象火花一样熄灭掉。今天想来,不无遗憾。但这一事实,却使我领悟到:学习工作应当和自己的兴趣相结合。一个人对一个问题有了兴趣,是雷打都打不散的。而且当一个人对他所研究的问题,真正发生了兴趣的时候,他会钻进去,沉浸在里面。他所关心的,不再是个人的得失,而是学问的本身。他不想以真理作为桂冠或战利品,用来炫耀或装饰自己,而只是想如何尽自己的全力,来为阐扬真理出一份力气。一些科学上或学术上的献身精神,就是这样产生的。这时,不仅有理智的闪光,而且有感情的奔迸。许多科学家,都对他们所研究的问题,充满了感情,我想就是这个意思。我自己,既没有渊博的知识,也缺乏高深的理论,但在我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我却是以鹁鸽吮吸自己创伤一样的真诚,来对待我自己所探讨的每一个问题的。我所写的东西,谈不上学术上有多少成就,但却充满了我发自肺腑的一点真挚的感情,我说的都是真情实话,这却是差可自慰的。这是我的第二点感想。

最后,契诃夫说:“人越靠近真理,他就越单纯,越容易理解。”这就因为真理本身是单纯的、容易理解的。但有些初学的人,不这样看。他们总把真理想象得很神秘,高不可攀,因而他们对于真理的描述,也就变得扑朔迷离,令人难于理解。记得我还在读大学的时候,由于受了西方现代哲学的一些影响,我费了很大的力气,搞了一个自以为很了不起的“体系”,拿去给一位当时的青年教师看。他看了,许久不说话,最后才说:“我们写东西,是给读者看。读者对我们写的,什么都不懂,你应当使他从不懂变得懂。但你却把本来容易懂的东西,写得难懂,他怎么要看?”老师的话,真是醍醐灌顶。给我印象极深,一直到今天都没有忘记。以后读了“五四”时期一些老一辈学者的著作,读了宗白华、朱光潜的著作,他们那象行云流水一样自然、一样浅近平易的文风,尤其给了我很深的影响。我再写文章,总是时时提醒自己:不要卖弄,而要为读者服务。康德、黑格尔,由于他们的思想太丰富,他们所涉及的问题太复杂,他们不能不把它们讲得十分深奥。我们既不能因此而否定他们的伟大,更不能因为我们不懂而不鼓舞人们去攀登他们所树立的高峰。人生的道路十分广阔,学问的道路也十分广阔,既要有康德、黑格尔那样巍峨险峻的高峰,也要有苏堤、白堤那样风光旖旎、平坦易行的坦途。文章要写得深,很难;要写得浅,也很难。在这两难之中,我选取了后一条道路,我希望能够把我的文字写得浅,写得容易叫人懂。

(本文为《蒋孔阳美学艺术论集》后记,该书即将由江西人民出版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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