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生活的峡谷
1988-08-23刘鸿雁
刘鸿雁
细说起来,上帝对我是很偏爱的。我爱读书,从小便拥有自己的空间和丰富的书籍;我喜欢看电影,工作单位就是电影院;我爱好写作,父亲是笔耕了半生的专业作家。这一切,对于一个文学青年来说,不可不谓条件优越了。可是,忙活了好几年,我也没写出一篇像样的文字。
后来,我的左邻搬迁了。民工来拆房时从他们家的屋顶上意外地拾到两包大头钱。正瓜分间让我瞧见了,我冒着被砖头砸碎脑袋的危险冲上去,将钱索回还给了房主。不想,此番义举连半个谢字没赚到,反把一家睦邻给得罪了。直到如今,他们仍坚信那个破屋顶上肯定藏过金砖金条之类宝物,这些东西一准是让我给昧下了。当时送回去的那80几块银洋只不过是个零头而已。乖乖,我的心肠好黑哟。
人言啧啧,使我伤怀。但也激发了我的灵感。一连三天,我把自己反锁在书屋里,写出了洋洋万言的小说《大头钱》。寄出去一试,竟被编辑相中了。感谢真主,我总算见了铅字。
经缪斯这一点化,我才明白了一个道理:生活是创作的源泉。说起生活,我的底子可就太浅了。打开记忆的册页细细翻来,除了几滴尴尬的清泪,便是一些微不足道的欢乐和娱情。
渐渐地,我觉出了自己的贫乏和孤弱,感到了一种隐隐的悲哀。一股狂猛的渴望在我心中涌动着:我要去闯世界!我辞职了。
揣着单位发给的整整100元辞职补助,我多次到工厂和农村调查采访。我到处搜寻素材,我成了青岛的“创作个体户”。
不过,这个“个体户”可不是那么好当的。从选择这一自由职业的那天起,我就没有顺当过。首先是清贫的洗炼。继而,厄洛斯又射来了铅箭。一直与我亲密相处的女友竟然在除夕之夜向我发出了断交的照会。眼巴巴地瞅着她俏丽的身影在鞭炮齐鸣的盈盈喜气中消失,我的心泣血了。
“同我合作吧”。见我处境艰难,老父亲提出了建议。我不禁大为感动了一番。专业作家主动要求与文学青年合作写长篇,这不是天上下饽饽吗?似这等名利双收的好事我何乐而不为呢?然而,经过一番慎重的权衡,我还是放弃了。
我要写我自己的感受。我要走我自己的路!1986年5月,我登上了西去的列车。这是一次艰难的旅行。没有亲友,没有故旧,只有去的车费,没有回来的盘缠。就这样,轻而易举地便把自己送入了绝境。与其说是考察新疆,不如说是考察自我。
当我一踏上这片神奇的土地,立刻被眼前的景色慑住了。巍巍雪山,涓涓河流,以及那一望无际的巩乃斯草原,无不以其天成的姿色向我展示着大自然的绮丽和壮美。我不由为之陶醉了。还未容我喊出一声浪漫的“啊!”干瘪的饥肠便率先叫了起来,
黄昏,羊群在牧羊犬的监护下随一线飘忽的鞭影归栏了。天山也伸出它坚实的臂膀将嫩绿的草原紧紧拥进自己的怀抱。我茫然了。何处是我的栖身之所?哪里能找到充饥的食品?寒冷、饥饿,这些过去只在书本里相识,只能凭想像去把握的词汇,此刻却是那般严峻地写进了我的生活。
循着一声奶牛深沉的叹息,我挨近了一座低矮的毡房。我猫着腰钻了进去。主人是一位上了年纪的哈萨克妇女。我张口结舌地比划。她不懂。她默然地为我拿来奶茶、干馕,又为我腾出一块过夜的地方。不知是因为冷还是因为热,我的手筛糠般抖颤。
然而,讨饭并不是长久之计。在当地汉民的指点下,我来到天山深处的大森林里,加入了盲流的行列。开山、伐木,修公路……早上,天蒙蒙亮,包头工就扯开嗓子催着起床;晚上,不见日落就甭想收工。工作量是超常的,工作的危险性也很大。几乎每天都有人受伤。我提心吊胆地劳作着,生平第一次体味到什么叫作度日如年。一天下来,直累得腰酸腿软,嗓燥肠鸣,连路都走不动了。可是,为了生存,我不得不强咽生活的艰辛与酸涩。
一天夜里,我刚刚睡下,就被一声尖叫惊醒了。睁眼一看,头顶上竟晃动着两把雪亮的菜刀,我的脑袋立刻大了。
这是一帮乌合之众。他们的体格大都比较健壮,虽然劳累了一整天,情绪依然亢奋。多余的精力没处发泄,便赌博、酗酒、讲下流故事。眼下这局面,便是他们打斗的结果。持刀者名叫王贵臣,他刚才与甘肃的老客闹翻了,便去厨房抄了菜刀来行凶。此刻他已红了眼,帐篷里所有的人全都成了他仇视的对象,而最倒霉的便是我。他正好站在我的床头。我的血液沸腾了。他妈的,我并没招你惹你呀,凭什么把刀悬在老子的头上?不过,我没吭声。我把脑袋缩进被窝里,身子随之向帐篷边悄悄转移。终于可以跪在床上与他对峙了。这时,对面床上的石子也坐了起来,正警觉地撑着被子四下打量。我暗暗向石子丢了个眼色,石子神会。于是,我向王贵臣套起近乎来,乘其不备,石子腾身跃起,一个饿虎扑食,把王贵臣摔倒在地,一床厚厚的棉被牢牢地捂在了他的头上。
盲流堆里的生活艰险而困苦,但也不乏暖人的温情。我没有铺盖,炊事员剑克主动让出半边枕席让我过夜;我没有胶鞋干活不便,石子把自己的一双新鞋借给我穿。午休时,他们还常常帮我捉虱子。渐渐地,我适应了这里的环境。起初,我一顿只有三两半的胃口,后来竟能连吃4个四两的馍。本以为饭量猛增会多生力气,不想反因此得了厌食症,吃什么,吐什么,一连数日,粒米未进。很快,我的面颊削瘦了。浑身没有一点力气。我自知不能再在山上呆下去了,只得挥泪与哥们儿告别。
离开天山。我来到准噶尔盆地,与石油工人交上了朋友。虽然病体难支,却仍充满着贪婪的渴望。我去了被称为魔鬼城的风城。那天下午,魔鬼城气温高达40℃。出门时我偏偏忘了带水壶。结果,嗓子干得嘎巴嘎巴响,晚上一回来就撂倒了。一次次挣扎着醒来,又一次次昏迷过去。我被风城的魔鬼纠缠着,拖曳着,一步步挨近死亡的大门……
浪游半年,我重又回到了家乡青岛。依旧是孑然一身,依旧是浪静风平。生活好像完全回复了从前的样子。然而我的心境却发生了很大变化。过去我一直是在生活的田园里漫步消闲,一日复一日,十年如一日。感觉迟钝了,情绪无聊了,竟不知昨天和今天有什么不同。穿过生活的峡谷,我才发现,今天的天地比昨天开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