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冲浪悲歌

1988-08-23李伟中哈伊刚

中国青年 1988年8期
关键词:宋卫平自由化冲浪

李伟中 哈伊刚

一帮小人物的一次小小思想冲浪,怎样消失在汹涌澎湃的运动之中?悲壮?悲哀?

——题记

1.运动不死

1987年1月的一天,浙江舟山最有气魄的影剧院的主席台上,当地三位最高党政领导人,清一色深暗中山装,风纪扣一丝不苟地守护着多少有些僵硬的脖颈。

地委第一书记声讨“资产阶级自由化”后,电子扬声器开始放大第二书记威严的嗓音:“除了上面有人唯恐天下不乱,坚持搞资产阶级自由化外,我们舟山也不是世外桃源!我们地区机关就有那么几个人,活动猖狂得很,到处串连。这几个人是—”

台下成千共产党员像受到电击一样骚动起来,扭曲着身体的某些部位。有人血压猛然升高,心绞痛,面部像迷彩服似的红白色变。

书记没让他们等多久,点出了自由化在舟山的代表人物——地区电视大学干部黄彪,地委党校教师宋卫平,地委讲师团教师黄旭。

穿过警卫和高墙,3位青年干部分别由各自单位领导领着,被叫到地委大院内的小会议室。

“坐下!”组织部长声色俱厉。

黄彪露齿一笑。

“你严肃一点!”部长眼珠凸出。

“怎么这么厉害?”黄彪嘀咕。

“现在我宣布开会,”部长挺直腰板说,“首先我宣布地委决定:舟山青年多边学科交流中心,是一个被少数资产阶级自由化思想严重的人所利用操纵,在内部特刊《冲浪》上打着改革旗号,肆意歪曲改革,全盘否定地委工作成绩的跨系统跨行业组织。勒令‘多边中心停止活动,凡参加者都应自动脱离,如不脱离,党团员受党纪团纪处分。对于你们,地委决定:一、停止工作,反省检查。认识态度不好,我们将给予党纪政纪处分。二、不得串连。”

“我不知‘串连该如何下定义,请解释。”宋卫平问。

“你没经历文革?”

“当时我还是少年儿童。”

“串连嘛,含义很明白,

指有目的、有预谋地搞几个

人之间的政治联系。”

宋卫平觉得有双长着黑毛的巨手扼住了他的脖子。他挣扎,他还要像别人那样正常地生活。作为舟山的桥牌运动高手,宋卫平收到了比赛通知书。党校领导不让他去,说是要请示地委副书记和组织部长。请示结果:“地委集体研究过,比赛不要参加了。”

“宪法规定,公民的人身自由不受非法限制,公民有文化活动的自由,”宋卫平愤愤不平,“我要以宪法为根据控告你们!”宋卫平很快发现自己错了,中国不像捷克等国那样有宪法法庭,地委领导下的法院根本不受理他这平头百姓对地委领导的控诉。

各级领导以及专政机关找了几十名参加过“多边中心”的青年知识分子“谈话”,要他们“说清楚”“划清界限”“旗帜鲜明”,同时要求各单位“注意斗争新动向”。

“你怎么当上五毒俱全的运动典型了?”一位县里来的熟人问黄彪,“我们县层层传达,说你在检查计划生育工作时,拿自制的调查表到处散发,挖空心思,着重收集社会阴暗面。”

“我是人口学会会员,调查表并不是我设计的。”

“那你提没提倡‘性解放?那天开大会,领导说你和计划生育政策唱反调,说计划生育会引起性失调,大伙听到这都笑了,说‘二黄一宋不仅政治上有问题,生活上也有问题。”

热血直冲脑门,黄彪真想大骂,最后说出口的还是文绉绉的书生语言:“噢,没什么,他们主要是漏掉了‘性后面的‘比例两个字,我讲的是‘性比例失调。”

没几天,地委副书记亲自发现了“斗争新动向”。地点就在宋卫平“散布过自由化”的党校。那天副书记召开全校大会,肃清“黄宋黄”流毒,发现听讲的很多学员“学习态度极为不端正”。散会后他不惜折腰捡起学生遗留在会场地上的碎纸片,结果令他“很吃惊”。经分析,纸片特点有三:“第一,字句多;第二,针对性强,第三,语气很厉害,属于在特定的空间特定的时间所写的像炮弹一样的错误词句。”

“无产阶级专政的工具,我们不但要掌握它,而且要使用它。”书记表态,公安机关闻声出动,迅速破获此“案”。令首长们难以相信的是,在一张旧报纸上写得最多针对性最强的人,竟是一位春草般文弱的戴眼镜姑娘。她老实交待:《冲浪》我看过。听同学说,宋老师在上面发表过对地委领导不利的文章,被停职检查了。我借来看了,没什么嘛,改革怎么不能讲呢?公民言论自由有宪法保障,何需地委批准?冲浪是勇敢之举,应该冲!

眼镜姑娘马上品味到了足够她领会一辈子的教训。大会小会一次次地对她轰炸:

“你这是迫不及待跳出来!”

“不但有自由化思想,而且付诸了行动!”

“你同领导唱对台戏!”

“你攻击了党的一级组织!”

“要是在‘文革期间,早拿你去坐牢了!”姑娘呜呜地哭了:“‘文革时我才5岁,平时听人讲‘文革就像听古代的故事。这回算明白‘文革是什么了。”

2.并不潇洒的冲浪

被咱们某些领导干部视为大敌的舟山青年多边学科中心和《冲浪》到底是什么样的货色?又是如何办起来的呢?

没有比舟山更靠海的了,它的1339个岛屿干脆就泡在海中。沿海但足够沉闷。以至于有的舟山小市民羡慕人家香港人活得气派,“清朝他妈别拿香港换定海就好了,那我们今天就成了有钱吃香的定海同胞了。”

青年知识分子是社会中相对活跃的部分。1982年以来,大学毕业生一批批分来舟山,忧国忧民,渴望投身改革开放,抱负远大。可一个时期下来,骄子们得到的“关怀”有:学电子技术的搞档案,学水产加工的搞贸易,学果树园艺的搞采购……他们痛切地认识到,在权力至上的人治社会里,自己没有能力掌握命运。在舟山“专业人员对自己专业才能发挥程度的评价”调查中,只有8·8%的知识分子认为自己的才能可以满意发挥。但青年毕竟理想色彩浓重,依然做着他们的社会梦。他们试图让现实活跃起来。

一阵面红耳赤之后,他们决定在地区科协领导下,成立青年多边学科交流中心。黄彪当选为秘书长。宋卫平负责起草章程。“中心”的宗旨是16个字:服务社会,提高自身,开发智力,振兴舟山。

“中心”90多名会员,涉及60多种专业,号称舟山的“博学院”。

1984年10月1日,舟山定海量繁华的解放东路,这帮血比别人热的青年拉起“青春火花社会服务活动”的横幅,电脑知识、数理化咨询、医学常识、健身健美、青年心理、摄影入门……20多个服务点上围满了一圈圈渴求知识的民众。

1986年圣诞节,“中心”的年轻人办起了英语口语班,吉他班。不久又组织开办了舟山第一家音乐咖啡馆。

《舟山市场信息报》是黄彪等人在舟山几十家企业资助下办起来的。试刊3期,在沟通信息、搞活经济方面“出

师初捷”,就因为宣传部门不批准而“身先死”了。在改革浪潮的推动下,“中心”于成立两周年之际编印了两期内部交流纪念刊,取名《冲浪》,针对人民参政程度的不足和民主监督的缺乏等问题,作了大胆而认真的剖析探讨。

这帮年轻人挥笔书写着他们的激情和紧迫感:

新思想产生在不同信息的冲撞中。我们如果不开阔自己的眼界,延伸求知的触觉,在知识更替速度以几何级数进行的年代里,我们现有的知识还能应付多久?而思想的落后,必然导致行为的落后……

“中心”成了舟山青年不甘碌碌无为的显示器。“中心”发起“振兴舟山经济学术论文征选活动”。“中心”组织“舟山改革系列研讨会”,就改革的大趋势以及舟山各业改革的时机、动力、阻力等问题进行探索性研究。他们的18篇论文被省市刊物选用,其中5篇荣获优秀论文奖。小伙子们满怀深情地把论文集送给舟山有关领导部门。很久以后,他们才发现自己完全是在“单相思”,领导们别有所钟,对他们过分热烈的心根本不予理睬。

这就是“中心”和其《冲浪》的主要工作或者说主要问题。

短暂的并不潇洒的冲浪!

3.“轰炸机”是怎样起飞的

1987年元旦。新年钟声在回荡。舟山青年多边学科交流中心的冲浪者们又出了一期特刊,头版头条标题特意用红色套印:迎接全面改革的1987年到来。

灰色的大墙内,舟山地委会议室烟雾缭绕。舟山实际上的最高权力机构——地委常委会正布置如何在“反自由化斗争”中清算那帮“能量很大”的青年知识分子。

一份打着“绝密”字样的报告摆在地委书记面前。报告称,遵照书记意见,我们会同组织部,对舟山青年多边学科交流中心及《冲浪》作了侧面了解。

该报告分析了“中心”的“组织情况”“活动特点”及“存在问题”,认为这个组织的性质发生了变化:“从原来提‘开发智力,振兴舟山到目前‘增强参与意识,冲破沉闷空气,由此导致了与有关政策不符的行动”,“中心个别负责人政治素质不行。”

“绝密报告”特别对《冲浪》的内容作了分析:1.对地委、行署工作有意见;2.错误地评价我们的形势(因文中有一句“中国式沉重而缓慢的”“寻求摆脱僵硬模式的道路”);3.贬低党和国家主要领导人,散布对改革的消极悲观情绪(因文中有“怎样的现代化才算是中国特色的现代化?目标不明”等字样)……

报告的落款时间是1986年10月25日。原来,还在热气腾腾提倡政治经济文化全方位改革的时候,舟山的当权者们就已开始了“绝密”行动,实在是高瞻远瞩。

几个月后,高瞻远瞩的领导们抑制不住心头的兴奋,高声拍板定调了——

舟山青年多边学科中心已成为少数人用来乱发议论搞自由化的工具。

下一步是组织班子、抛档案、整材料、发动群众、互相检举。政策还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立功赎罪,反戈一击有功”,他们干起来轻车熟路,雷厉风行。

一份更适应新形势下斗争需要的报告整出来啦。不必再作羞涩状,紧急上报!于是便有了对研究“中国政治运动形成史”想必颇有史料价值的一份电话记录——

时间:1987年1月5日

来话人:省委办公厅副主任

你们的报告我看过了,今天上午我向书记汇报过。你们可以向省委宣传部、省公安厅汇报。是不是专程来向这两个单位汇报,由你们自己决定。你们提到的几条处理意见我看可以的……对下发文可以慢一步,因为一发文字就要准确,否则有些人要钻空子。

处理情况:市委第一书记批示:请第二书记等同志安排具体行动步骤。

一部庞大的运动机器立即高效运转起来——为肃清“二黄一宋”流毒,动员了宣传部、组织部、办公室、公安局、审计局、团委、计委、机关党委、党校、报纸、电台、电视台、理论班子……“只算政治帐,不算经济帐”“大打一场人民战争”“剥去……外衣”“揭露……本来面目”,集中力量狠批“一小撮”。

“反正当官的嘴里出来的都是真理。”舟山的老百姓这样评论。书记作为党的一把手,有一元化的领导权。他尽管是“吃政治饭”的,也有权去日本考察他根本不懂也不管的渔业。

党的一元化领导因此而变成了个人领导。对这个问题长期没有足够的认识,成为发动文化大革命的一个重要原因。而且,每来一次运动,这种领导体制就强化一次。在这种体制下,“运动之花”也就一茬接一茬地在中国土地上烂漫起来。

是时候了,运动的机器应该停止转动了!

1987年5月13日,中共中央总书记赵紫阳发表重要讲话。中共中央为此发了4号文件。

“二黄一宋”拿着赵紫阳讲话找第一书记,“赵紫阳讲话明确提出‘反对资产阶级自由化不搞政治运动,坚决避免过去那种上挂下连、层层检查,而且这场斗争只限于党内,搞正面教育。我们三个人中有两个还不是党员呢。”

书记答:“你们有人虽不是党员,但也是在党领导下的学校工作。”

三人又拿着赵紫阳讲话问第二书记,“4号文件说要继续鼓励和支持人们探讨新问题,提出新见解,允许犯错误,不许有某些错误就给人戴帽子。为什么还不让我们工作?”

第二书记答:“你们是什么错误,你们自己最清楚。回去好好检查!”

尽管他们用最谦恭的言辞屡次请求工作,所得到的答复都是“不准”!

还在那个曾点名批判他们的会场,舟山领导人又组织了一次千人大会,联系舟山实际反自由化。会场前排正中坐着武警和公安干警。

吃多了钙片的黄彪骨头难软,“腾”地从人群中站了起来,“这下该我挺身而出了”,他想,“不能再让他们错下去,不能让群众以为我们太软弱。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天翻地覆慨而慷,上!”

千人会场忽然一片寂静,人们睁大眼睛看着舟山这位“著名”青年。他仿佛踏着国际歌的鼓点,穿过杂色的人群夹道,踏上讲台,将一份意见递到大会主席手中:“请问:我们是不是自由化?在今天,在有非党群众参加的大会上仍批我们,是不是合适?……”

时间像凝固了。

“我宣布散会!”大会主席尴尬慌乱地说。

舟山的太阳和别的地方的一样温暖。舟山没有人公开反对改革。

舟山的党政领导班子,都是机构改革后按“四有”标准选拔的“新鲜血液”,大多是有文凭的知识分子,有的在触及灵魂兼肉体的“文革”中还吃过不少苦头呢。

可是快一年了,宋卫平作为教师一直被剥夺了上讲台的权利,就连他兼教的体育课也停止了。宋卫平咬牙砸了铁饭碗,处理了新婚家具,跑到珠海谋了个职。等他回舟山办手续时发现,他的档案里留下了“在资产阶级自由化思潮影响下说过一些错话”的鉴定。

“内控”!宋卫平知道一个阴影跟上了他本该潇洒的青春。运动一来,他会像那些混在五谷杂粮里的花生豆似的,被筛选出来生煎油炸。

“内控”!90多名参加过“中心”的青年书生和他们的父老兄弟,每当提到这个极富历史和现实威慑力的字眼,都不禁毛骨悚然。“文革”时才5岁的眼镜姑娘,如今党校毕业后被分到乡下。当听说“主要是因为你有过政治问题”才如此“内控使用”时,她陷入了深深的忧伤。

凉飕飕的夜风里,一对依依泣别的恋人。

“你不要再搞政治了。”玉兰花样娇柔的姑娘说。

“再不搞也晚了。”这是黄彪的声音。

“政治太可怕了。”姑娘抹泪。

“也太可悲”,黄彪说,“尤其是对我们小人物。”

“你多保重,以后安安稳稳做个人……”她离去了。

据1987年某次调查,中国公民有50.95%担心会挨整,65.6%害怕被他人利用。宋卫平“夹起尾巴”走了,黄彪也“夹起尾巴”走了。去年舟山知识分子外流人数创历史最高记录,他们向往着深圳、海南,向往着自在些的外面世界。黄旭流不出去,只得和其他许多年轻人一样,不再侈谈“提高”“参与”“振兴”了。在舟山,一代青年书生的才能发挥已让位于生物性的自我保全。

一次小小的冲浪终于被炸平了。只是大海依旧,依旧平静也依旧不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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