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晓
1988-08-23王岳龙
王岳龙
颀长的身材,白净的面庞,眼镜后面是一双常常好奇地睁大的眼睛。这就是青年作曲家苏聪,第60届奥斯卡电影音乐创作的获奖者。
影坛大师与乐坛小辈
西柏林一间极平常的寓所里。
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把苏聪从睡梦中惊醒,他抄起听筒,心里暗骂,是谁这么早来打扰他,今天早上还有最后一门课要考试,休息不好非得考砸了不可。“苏聪先生吗?”一个陌生的声音,“我是电影《末代皇帝》的副导演,导演本那多·贝尔托卢奇先生让我通知你,经过一年多的挑选,他决定将影片中的部分音乐交给你来完成…”他懵了,后面的话只听清了一句:“现在是柏林时间几点?”
“大概是10点吧!”
“好,请在一周之内赶回北京。”
苏聪放下听筒,下意识地看了一下表,液晶版上显示的却是:1986年7月16日早晨5时。
他极力想按捺住许久没有的冲动和喜悦,他知道他又获得了一次机会,一次出乎意料的机会,一次终于争取到的机会—
苏聪1982年毕业于中央音乐学院作曲系,随即便来到联邦德国,就读于慕尼黑音乐学院作曲研究班,1985年转到西柏林自由大学约·库克尔兹教授门下专攻博士学位。
就在这年初,他偶然地在一本电影画报上看到一则消息:当今世界十大著名导演之一本那多·贝尔托卢奇要拍一部描写中国清朝末代皇帝溥仪一生的故事影片,片名叫作《末代皇帝》。他眼睛登时一亮,他早有写一部电影音乐的夙愿,这部影片或许要一个懂中国音乐的人来配乐,为什么不试一试呢?他把自己作品的录音和履历寄给了这位名导演。然而,几个月过去了,杳无音讯。查询的结果是,他寄去的磁带和履历丢失了。他赶紧又补寄了一份。却又听说,贝尔托卢奇已选定了一位非常有名的外国作曲家。他觉得自己太可笑了:“这是一部什么样的影片哪!拍摄尚未开始,世界影坛就已哗然。贝尔托卢奇用了4年的时间做了充足的准备,演员、摄影、制片都是世界一流的。这是他向奥斯卡奖冲击的影片呵!而我,初涉乐坛的小辈。”
是啊,苏聪虽然已创作了一些较为成功的管弦乐、室内乐和声乐作品,但从未写过一部电影音乐。
那时,他没有想到,贝尔托卢奇这位慧眼独具的艺术大师,已深深地喜爱上了他作品的细腻和高雅,只是对他尚无把握—
而今,苏聪怎么能按捺住心中的激动呢?
五天后,他叩响了《末代皇帝》北京摄制现场导演办公室的门。“你就是苏聪?”贝尔托卢奇瞪大了他很少惊奇的眼睛,“想不到你这么年轻,刚20岁吧?”“我都30出头啦!”他想打消这位大师的不信任,随口诳了一句。“我请你非常严肃地回答我,你能否保证写好?”贝尔托卢奇脸色阴沉地问。
苏聪明白,导演需要的是肯定的回答,因为他要拍摄一部绝对成功的影片,一部超过以往几部同一题材的影视作品的杰作,况且,制片商已准备了3000万美金的赌注……
“我从未写过电影音乐……”苏聪不想下保证。
制片商来了。他与贝尔托卢奇商定,暂不与苏聪签下合同,让他先写影片中的一小部分音乐试试看。行,就留下;不行,则请便。
然而,第二天,苏聪去北影厂,又不小心碰破了头,满头是血。贝尔托卢奇一见头缠绷带的苏聪,大发雷霆;“早不出事,晚不出事,别的作曲者我都辞了,你偏又出事。”贝尔托卢奇真有些急了,开拍的日子即在眼前。但当他看了一眼苏聪的目光后,说:“算了,去买个摩托车头盔戴上吧,免得下次再碰破了头。”
更为严峻的是,苏聪第一次明白了给电影配乐与自己创作完全是两回事。他要体现的是导演的艺术构思,而不是自己的。“首先要满足的不是你自己,而是观众。要让各国的观众都能从中感受到美”。贝尔托卢奇对苏聪说。
第一稿完成了,苏聪兴冲冲地找到了导演。没想到贝尔托卢奇听后,大泼冷水,“不,不,太俗了,不高雅。”他又去写,7天内4易其稿,直到贝尔托卢奇对第5稿表示满意为止。可谁知在这7天里,只有4个夜晚,他合过眼。
离开机还剩一小时了,导演贝尔托卢奇将苏聪叫到了身旁:“苏,我想了想,觉得那第2稿要比现在的第5稿好得多,还是录第2稿吧。”苏聪哭笑不得,前几稿早不知抛
到哪里去了,现在找怎么来得及?贝尔托卢奇却不容置疑地说:“你马上去想,就地抄谱拍练,快去!”苏聪只好找到一个僻静处,掐住额头使劲地回忆起来,然后又匆匆地指挥乐队排练……
此后,苏聪变得聪明起来,他把每段音乐都写上三四稿,以供这位挑剔的导演挑选。
20多天后,大导演终于和这位小伙子签订了《末代皇帝》同期录音部分配乐的创作合同。末了,干脆把后期部分音乐的作曲也交给了苏聪。
1987年7月,《末代皇帝》全片的样片剪辑完毕。贝尔托卢奇带苏聪走进了一家咖啡馆,在靠窗的一张桌子旁坐下,呷着咖啡,热烈地攀谈起来。话题已不仅是电影音乐的成功与否,贝尔托卢奇诚恳地请苏聪作为第一个观看了这部影片的中国人,谈谈自己毫不掩饰的看法。
夏夜的梦幻
夏夜,月色朦胧星似醉,平湖深黛,映射光影迷离。片片落叶轻坠湖面,涟漪浅浅,一圈圈,渐次远去,似语无语。
这是一个中国夏夜的景色,是一个中国青年用音符赠给1986年布达佩斯春天的礼品。随着钢琴家指尖的跳动,流畅的音符翩翩而出,曲淡情远,弗兰兹·李斯特音乐大厅中的数千名观众,屏息凝神,进入了音乐所描绘的世界—苏聪的《钢琴幻想曲》正在纪念李斯特逝世100周年的音乐会上演奏。
然而,一年以前,在维也纳的街头,谁也不会注意到他沮丧的神情。当时,苏聪抱着一叠乐谱闯入他的老师慕尼黑音乐学院理论系教授狄特·阿克的家。“这是什么?”阿克不以为然地翻看苏聪送来的乐谱。“《钢琴幻想曲》,我的作品。”苏聪坐到钢琴边弹奏起来。“好了,好了”。阿克打断了他,“这样繁琐的作品实在是不适于演奏,也许永远只能留在乐谱上。”失望之极,他踏上了开往维也纳的列车,去拜见海顿、莫扎特、贝多芬和施特劳斯的灵魂,或许从他们那里能找出一些什么。
但是,有一件事他向阿克先生隐瞒了起来,那就是,他写完《钢琴幻想曲》就给世界现代音乐协会寄去了一份。
后来,当他从报刊上报道李斯特钢琴作品比赛揭晓的消息中,见到了“苏聪”的名字时,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甚至怀疑是否有个人和他重名重姓!那次大赛他获得了第二名。
苏聪的成功引起了世界乐坛的注意。不久,他又受西柏林艺术节的委托,创作一首乐队作品,以供在作为特别节目的“亚洲音乐节”中首演。
作品很快完成了,应该赋予它一个什么样的标题?苏聪请正在柏林留学的几个中国同学来到他的宿舍,向他们讲解了他的构思。“破晓”。一个人脱口而出。“什么?”苏聪像是没有听清,追问了一句。实际上他听得很清楚,只不过是被这响亮的标题震惊了。“破晓”。对方又重复了一遍。“对!就叫《破晓》。好极了,恰如其分。”苏聪激动地高喊。
苏聪的《破晓》被安排在整个音乐节的最后压轴。
乐曲从轻柔的弦乐齐奏开始,然后是上行的呼唤般的旋律,紧接着音响盘旋而起,形成粗犷的舞蹈,最后,排钟与铝板琴敲出清脆的钟声,竖琴急促的琶音,似一轮红日喷薄腾升……
掌声、欢呼声,成了这部作品当然的结束部。苏聪又获得了一次成功。当他走出柏林爱乐音乐厅,轻舒一口气时,东方的天空正出见一抹鱼肚白色。
音乐的起点
苏聪是这样一个人,他的心灵的世界永远像一个夏夜的梦,平和、淡远、含蓄而轻柔。
苏聪又是这样一个人,他好激动,这与他细腻如春日和风般的风格似乎不大一致。他总是激动地捕捉、把握,这是他观照世界的方式。他试图在心灵与物象之间寻求某种契合,一旦流过心灵的乐思被捕捉,灵感便如闪电划破天空,他激动地颤栗了……于是,从他的作品里你可以窥见中国传统艺术所独有的天人合一的美。
1987年8月,他请假回到了祖国。
“我还是想回来,我的音乐的起点在中国。我已逐渐感到自己与生我养我的国土淡远了。”他焦躁不安地嘀咕着,低着头,搓着手,似乎这不是面对阔别重逢的家人,而是对他自己说。
在联邦德国的日子里,苏聪每周都如期去资料室阅读所有的有关中国的报刊杂志,祖国发生的每件新鲜事都会令他激动不已。他生怕自己与她疏远了。“虽然这样,我还是觉得有许多东西报刊上读不到。”他咬咬嘴唇说,“而没有这些,我的艺术一钱不值。”
苏聪永远忘不了这土地凝结在他身上的欢乐与哀愁。
这个时时刻刻离不开音乐的人,小时候却只喜爱玩具枪。父亲为了让他坐在琴凳上,只好拿出最后一招—在《彼得与狼》的总谱封面上画有一只张着血盆大口的大灰狼,父亲指着尖尖的狼牙说:“不好好练琴,大灰狼就来咬你!”小苏聪委屈地哭着坐在了钢琴边。
苏聪的父母都是搞音乐的,或许这个独生的儿子得到了“音乐基因”的遗传,渐渐地,苏聪的心灵与音乐溶汇成了一个合谐的和弦。十年浩劫中,父母作为“反动权威”,被强迫参加学军“改造”去了,苏聪则开始终日在家练琴,为的是一旦上山
下乡,好在宣传队中混口饭吃。中学毕业后,孱弱的苏聪被分配到北京一家浴池当服务员,热腾腾的蒸汽使他的血也要沸腾了,他要写,他要用音乐去表达他的思想、他的感觉。尽管当时的作品还未脱稚气-但那是在深重的岁月里,一颗备受压抑的心的呻吟与呐喊。
直到1978年,苏聪才得到一次转机。他多年花费的功夫在这一天得到了补偿,中央音乐学院作曲系录取了他。
然而,苏聪永远忘不了的是他在广西采风的日子。那是1980年,广西西部龙胜地区。苍翠的山间,流过裙纱般的迷雾,偶尔传来几声凄厉的鸟鸣兽叫。与这清翠的水光山色对峙的是寨民们一色青黑的穿扮。夜晚,油灯跳动的火焰,照着一双双深重的目光,时间在这里被凝固了,像夜晚被星辰所凝固。但每当这时,山上传来交替起伏的男女对唱,质朴而毫无雕饰,直率而从不隐曲,一种人性中热烈跃动的渴念和追求使苏聪激动不已。每个民族都从这里起步,同样,音乐也从这里发轫。他似乎感悟到这正是人类的“根”。他彻底敞开了心灵,去感受、去体认这鲜美的自然与人生。当侗民们围在竹楼般高的竹笙旁起舞欢歌时,他捕捉着那种简单、朴拙的动作中所含有的生的欢乐和追求。当风雨骤至,灰暗的竹楼吟唱起凄凄的哼呜,人们毫无抱怨地相视而坐时,他感受到依时而动、顺天而行的和谐的人与自然的关系。这一切剥落了现代人身上的文化鳞片的原始的气息,给苏聪的心灵注入了勃然的生机。就在这里,他找到了他音乐的起点。他用一首《为弦乐四重奏与弦乐队而作的音乐》来表现这次采风中的感受。这作品中,有对明丽山水的描写,也有寨民对古老生活的倦怠与愤懑,有情歌对唱的欢悦和打谷场上起舞的奔放,也有大自然与人之间的和谐。而在整部作品宏大的构思中表现出现代人对自然与人和生态与生活方式的思考。
这一切,无疑体现了苏聪的艺术追求。苏聪认为,古典音乐早已在狭窄拥挤的山路上走到了峰顶,我们已不可能再沿着它走下去。我们今天所走的路是另外一条,但起点还是音乐的原始形式。艺术总是给人们提供一种全新的把握世界的方式。现代音乐并不是什么魔法师的咒语,它需要另一种理解:欣赏现代音乐不需要听众去捕捉旋律、感受节奏、分析曲式,只需要你去体认,进而共鸣。
是的!体认、共鸣!苏聪找到了起点,而前头的路却可能布满了棘刺,也许根本就没有路。但苏聪毕竟已经起步,他不会迟疑,因为他懂得,最重要的是走,只要脚踏在这块土地上。
这就是苏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