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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话”与“相遇”

1988-07-15

读书 1988年7期
关键词:神化康德哲学家

如 一

我能够将理查·罗蒂的《哲学与自然之镜》读完,其兴趣决不在于对哲学的兴趣。按照我的理解,它是反“哲学”的。

哲学的历史似乎就是“怀疑—解释”的历史。以“怀疑”发端,以“解释”发展(?)。解释愈演愈精密,怀疑也就越来越深刻,竟至怀疑到“哲学”本身——按罗蒂的说法就是,“大多数当代西方哲学家共同的一点就是对是否存在有一种称作‘哲学的自然人类活动的怀疑。”

罗蒂对哲学的愤激就在于那些真心诚意研究哲学的哲学家们总是在(也许是不自知的)神化哲学,同时也神化自己(在上帝被驱除之后,每一“真理发现者”皆可自视为上帝),而这种神化总是以“哲学方法”、“哲学技术”、“哲学观点”等等的确立为基础的。因此,本书的中心议题就是打破“自然之镜”,即作为真理的“现实的准确再现”。从柏拉图到康德,这一过程以“心”来完成;在维特根斯坦以后,则以“语言”来完成。而作者最终要摧毁的,是读者对“知识”的信任,“即把知识当作是某种应当具有一种‘理论和具有‘基础的东西这种信念;摧毁读者对康德以来人们所设想的‘哲学的信任。”

那么,“哲学”究竟是什么呢?以至“哲学”究竟还有怎样的存在价值?

罗蒂为“哲学”构想的定义是一切不以“哲学”为业的人都乐于接受的:“如果我们不把认知看作应由科学家或哲学家加以描述的本质,而是看作一种按通常标准去相信的权利,那么我们就安然通向把谈话看作最终境域之途了,知识应当在这一境域中被理解。”如此,则保持谈话继续下去就是哲学的最充分的目的,而“智慧”便是作为维持谈话的能力而存在了。因此,人类只是新描述的产生者,在他们中间永远也不会有全知全能的永恒者。这就是哲学——“在人类谈话中的哲学”。

这使人记起一个曾经风行一时的口号:“让哲学从哲学家的课堂里解放出来”。除却它所由产生的社会及时代背景不论,这一颇具诱惑力的设想令人遗憾地将哲学庸俗化了。或许,“在人类谈话中的哲学”是哲学的真正解放?当然这只是一种推测,或者说,是一个使人感动的构想。不过作者所肯定的是,有两类哲学家:系统哲学家和教化哲学家。前者是正统的主流的哲学家,永远不倦地操着“正常话语”作着追求真理的努力;后者则处于外围地带,使用“反常话语”对真理进行质疑。前者总想将谈话结束在某一发现终极真理的时刻,而后者总是以固执的怀疑和激动的反讽将谈话继续下去。如此,认识便不再被教条化(用罗蒂的话说,是“可公度化”),真理不再被圣化,发现真理的人不再被神化,因之,谈话的可能也就不仅仅是推测了。

谈话所构筑的平等、亲切的气氛,使人想到马丁·布伯《我与你》之中“我一你”相遇之纯全灿烂的瞬间。何妨说,系统哲学家是面对着“它”的“我”,教化哲学家是面对着“你”的“我”,作为经验物的被幽囚于对象之中的“它”欲返回自身——“你”,其唯一的途径当是二重之“我”的“谈话”(参见《我与你》第59—60页,于此所述颇详)。哲学是否有它最神圣的位置?那么,就是“我—你”相遇中的“你”罢!虽然罗蒂自称反希腊,反康德(甚至反哲学),不过我以为,正是在打碎自然之镜后,哲学归返了它之本真,它不是“覆盖人类活智慧的厚重尘埃”,而是不断生发人类活智慧的“谈话”。那句古老的关于哲学的名言——爱智慧,所爱者正是“智慧”,而决非智慧的结晶。智慧永远是活体,而结晶却是死物,无论它怎样的辉煌无比。对哲学的虔诚不是对真理的虔诚,而是对智慧的崇尚——对真理的追求往往可悲地将人引向愚昧(对虔信者来说是自欺;反之,则是欺人),这是哲学的不幸,也是人类的不幸。“谈话”和“相遇”可能都是拯救。如果说,作为宗教哲学家的马丁·布伯对“我—你”相遇之昭示尚存几分神秘(尽管“我一你”之间已无上帝的位置),尚属可望不可即之境,那么被称作“新实用主义”哲学家的理查·罗蒂则以“哲学”之新意赋予这种“精神相遇”以无限的可能性。二者的相遇之处正是对上帝和权威的否定。罗蒂曾声称,他所以采用分析哲学的语言来阐述他的思想,完全是个人经历的因素使然。因而我设想,若出于另一种偶然——关于“谈话”的构想用马丁·布伯式的存在主义语言来叙述,会不会在更广阔的背景上将西方哲学家所关注的问题展示给我们呢?

(《哲学与自然之镜》,〔美〕理查·罗蒂著,李幼蒸译,三联书店一九八七年十二月第一版,3.65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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