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处于白热状态的灵魂
1988-07-15赵萝蕤
赵萝蕤
你敢不敢看一个处于白热状态的灵魂?
那就进门里去蹲着吧——
红——是火的通常颜色——
但是在那鲜艳的矿石
已经战胜了火焰的各种条件时,
它就抖动着离开锻炉
没有了颜色,只剩下
未经香膏涂抹过的旺火发出的光。
最小的村庄也有它的铁匠
他那铁砧发出的均匀的震响
象征着那在里面无声地用力牵引的
精密度更高的锻炉
在提炼那些已经不耐烦的矿石时
使用了铁锤和旺火
直到那预先规定下的光
摈弃了锻炉——
近日读波兰洛兹大学英国研究所教授阿尼茨卡·萨尔斯卡的著作《沃尔特·惠特曼与艾米莉·狄金森》(一九八四)。在谈到狄金森的诗艺时,作者引了上面这首小诗(诗第三六五首),以说明诗人十分注意艺术方法的应用,认为重要的内容必须通过最佳的艺术形式才得以表达。艾米莉·狄金森(一八三○——一八八六)是以特殊的高强度内秀著称的美国女诗人。她留下了一千七百多首短诗,生前只发表过七首,其他多由亲友在她死后收集成书,并在最近三五十年里获得了愈来愈高的评价,使她成为与惠特曼齐名的杰出美国诗人。她的题材没有什么惊人之处,多写生活中所见,大自然的各种形象,爱情,时间的流逝,死亡与永生,等。她之所以独树一帜,是由于她对每一物象深入探讨、咏叹之,赋予它强烈的令人难忘的形象与个人感受,使读者得到新的启发。若要以一句话或一个词来概括她的诗艺,则恐怕是“深而精”,精深并重,包括非凡的智慧与热情,即“情”与“理”的完美结合。
萨尔斯卡对这首诗的解说值得参考。她说在这首诗中诗人被喻为铁匠:他力图把生活经历这块鲜艳的矿石敲打成为他“预先规定下的光”。诗人邀请读者到这家铁匠铺的门口去观看这一过程,诗句结束时产品已出炉,离开了“锻炉”成为以“光”为特色的独立存在。诗分两段:第一段使火焰的“红色”及灵魂的“白热”对立起来。“白热”不是一种自然状态,必须争取得之,即必须“战胜”了火焰才能得到;它不是火焰促成的消极后果而是鲜艳矿石自身的绝对胜利:诗人的感知力深化并增加了一般性物质的透明度。要得到那未经香膏涂抹过的“旺火”必须付出行动与劳力。这时候铁匠才起作用。必须铁锤与旺火结合才能取得“预先规定下的光”。“未经香膏涂抹过的旺火”和“预先规定的光”都是“光”,但是“旺火”只是原始力量,“预先规定的光”才是能见度,智慧,诗人的感知力:有了“光”才能看见,才能启发,才能照亮,才能达到预期的效果。“未经香膏涂抹过”是指未被选中,未经指定,未曾特许的人物或事物。在圣经里只有被上帝选中了的人才能涂抹香膏。“预先规定下的光”则是有目的性,特殊性,个性,独立性,能释放巨大的能量。“未经香膏涂抹过的旺火”只需要劳力,不需要技艺,“预先规定下的光”却需要铁匠的真实本领,差一点都不行:差一点便会影响到光的照明度,达不到铁匠预期的目的。前者,即“旺火”,改变了一般情况,加强了常规,但仍局限在锻炉中;后者,即“光”却需要技巧,以便转化原始材料,最后离开了锻炉。有趣的是两者都需要劳力,劳力贯彻诗的始终:首先要“战胜一般条件”,然后用铁锤锤炼,使最后的成果具有预定的光彩。可见狄金森十分注意技巧——高度自觉的有时是与俗套大相径庭的技巧。只有技巧才能表达诗的内涵,使它终于摈弃了锻炉成为独立的形体。最终也只有技巧才能取得高水平的能见度。
饶有意义的是诗的内涵的脱胎成长过程有时比内涵本身更加令人折服。高水平的艺术品不就是这样千锤百炼才使读者、听众、观众得到最大享受的吗?享受又是什么?只是愉快吗?教育、认识又是什么?狄金森的“光”包括很多内容:一种能够认识人生、人物、事物的能力,并使人从中得到教益。人生包括许多东西,人物事物包括许多东西;对社会的认识,生活的认识,一人一物的认识,感性的认识,理性的认识……肤浅的认识,深刻的认识……愉快也可能是轻松的愉快,也可能是发人深思,触动灵魂的愉快……
可见狄金森在此涉及的是文学中的一个根本问题,即形式与内容的关系问题。一团乱麻既是内容又是形式。“妈妈,我饿啦!”内容是要吃东西,形式是一句带惊叹号的五个字,两者结合得很好,能完成预先规定的目的。但是文学与艺术的内容与形式之间的关系就复杂多了,内容不是单一的,艺术也决不只是语言文字。在这句简单的话里目的性非常强烈,也需要考虑用什么方式才能达到目的。因此不管重点放在哪里,都必须处理四方面的问题:形式,材料,加工程式(技巧)和最终目的。还是回到狄金森的这首诗来说明。她显然把重点放在加工过程和最终目的上,因为这两点若不明确,形式不能臻于完善,大好材料白白浪费,规定的目标达不到,更谈不上愉快,认识,教益。狄金森的最终目的不是“红色”而是“光”,光是认识的深度广度,必须达到白热才能取得。这里说明狄金森作品中占有优势地位的最终目的不是描写表面现象而是要深入本质的东西。
狄金森是一位卓越的诗人,一位杰出的艺术家,但她不能没有局限性。局限于她的生活阅历不广,她诗歌的取材终久是有限的,而作品的题材很重要:矿石只是鲜艳,但有它的局限性;而题材的分量不可能不影响技巧的最后产品。这里引用的只是诗人一千七百七十五首诗中的一首比较简单的样品,也决不是她最好最有代表性的佳作,只是提出了一个值得深思的问题。据此便概括她的全部成就是不足为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