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的“眼”

周福如

散文贵有“文眼”。所谓“眼”，刘熙载《艺概》云:“揭全文之旨，或在篇首，或在篇中，或在篇末，在篇首则后必顾之，在篇末则前必注之，在篇中则前注之，后顾之。顾注，抑所谓文眼者也。”在散文中巧设“文眼”，这是前人的一条很重要的艺术经验。这个“眼”，不仅有显隐题旨之功，有聚光凝神之能，而且能制约着全文各部分，有牵一发而动全身之效，有了它意境才能得到集中发挥，结构自会疏密相间。

杨朔的散文中这种“眼”的安设，颇有功力。《荔枝蜜》就是这样，“蜜”成了全篇的“通体之眼”，作品前前后后，无不待眼光照映。从吃蜜而去看蜜蜂，从看了蜜蜂而赞颂蜜蜂，赞蜜蜂而联系劳动人民，及至文末揭示了一个现实人生的哲理，倘若没有这个“眼”的聚光凝神，纵在字句词藻上争奇竞巧，文章岂能开合变化，一动百随?文章的意境自然也就不能有层次地、和谐地表现出来。借蜜蜂喻人们勤劳不息的精神，这是家喻户晓的习例。但杨朔的《荔枝蜜》却不落俗套，原因是作者借喻的重点，放在蜜蜂酿蜜的“蜜”字上，从酿蜜生发开去，以此赞颂那些为别人、为后代子孙酿造着生活的“蜜”的人们，从而翻出新意来，使散文的意境具有集中、含蓄、隽永的美。

杨朔的另一篇散文《渔笛》，这种“眼”的艺术安设也很突出。《渔笛》这篇散文的主要内容，是写一个名叫宋福的渔民在解放前惨遭船主杀害的故事。按照一般写法，本可以单刀直入，直叙明述。但作者却巧设“文眼”，突破一般。作者把“渔笛”这一篇名作为“通体之眼”，将文章的主要内容作为“笛子吹出来的故事”，同时又在“故事”的前后加上一个“起调”和一个“尾音”，组成了一支别致的三部曲。这种“眼”的艺术安设不惟使文章结构疏密相同，浑然一体，抒情基调前后和谐一致，更主要是作者给人们创造了一个富有魅力的艺术氛围。使读者不由自主地去倾听“笛子吹出的故事”，一步步地把读者引进艺术的大门，一层一层地把读者推向乐曲的峰峦，越读越发使人感到有一股摇撼心灵的艺术力量。

朱自清的《荷塘月色》是抒发作者心境的一个名篇。一般抒写心境的文章，常离不开感情的喧嚣，就是隐藏再三，也不能避“咿哑”之嫌。然而，《荷塘月色》却别树一帜。从表面上看，全文处处都是扣住一个“静”字，但实质上，却处处都反衬自己内心的不“静”，显然文首的“心里颇不宁静”，是揭全文之旨的“文眼”。有了这个艺术的“眼”，则把小路的“静”，荷塘的“静”，月下的“静”，这些形似散乱的画面，聚光凝出来，做到“形散而神不散”。乍看起来，作者展现的仅是“荷塘月色”的风景画面，但“眼”的神光所聚，却使这风景画面贮满了诗意，待到作者文末一点:“这令我到底惦着江南了”，这幅画面所饱蘸的情思便得以升华，顿然，“义生文外，秘响旁通”了。

冰心的六百字的散文《笑》，文章的开头给读者展现了一幅“雨住云散”，树叶上的残滴，映着月儿的“清美图画”，但文章不是就眼前的景物抒发感情，而是以这“清美图画”为“文眼”，在“抹、收、点”三个字上做文章。所谓“抹”，就是在眼前景色的画布上涂抹上三幅色彩调和的画面:第一幅是室内壁上“白衣的安琪儿抱着花儿，扬着翅儿，向我微微的笑”；第二幅是五年前在月夜的古道旁，一个孩子“抱着花儿，赤着脚儿，向我微微的笑”；第三幅画面“飘飘漾漾的合了拢来，绾在一起”，最后以点睛之笔直抒胸臆，将文章所蕴藏的爱的情思一下明朗化——“眼前浮现三个笑容，一时融化在爱的调和里看不分明了。”因此，“清美图画”这一文眼，对结构起着支配、统摄的效能，也是显而易见的了。

散文的“眼”，大约可分议论式“文眼”，描写式“文眼”，抒情式“文眼”三类。凡议论式“文眼”，“立片言以居要”为“一篇之警策”，常有画龙点睛之妙。“眼”在篇首，则把人“引入”，以“揭全文之旨”；“眼”在篇末，则将人“引出”，以深化主题。杨朔的《荔枝蜜》即属此类。文中作者将蜜联系到农民的议论，不仅揭全篇之旨，而且有力地深化了主题。凡描写式“文眼”，多起渲染生色之用，或使人触景生情，情通理达；或使人沉醉意境，领悟全文精神。冰心《笑》中所设的“文眼”，就具有这种特有功能。凡抒情式“文眼”，常是文中有诗，极富诗意，诗论结合，震人心弦。自然，这些常与写景、抒情、议论等技巧熔为一炉的，朱自清的散文、杨朔的散文中的此类之作，则不乏其例。

由此看来，“眼”的作用是非同小可的。散文贵有“文眼”，“文眼”又贵在巧设，所谓巧设就是要做到不事雕琢、不露痕迹。艺术的大忌是人为的雕琢、斧凿，好的“文眼”应在平易、自然、协调、和谐中见长。平淡无奇，则有眼无光，故意雕琢，则眼神虚假。好的散文往往在一路坦易中安一个“通体之眼”，一下触着，便发出钻石般的永恒光辉，或令人恍然大悟，或使人拍案惊奇。(王摘自《语文园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