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梦的时节(小说)
1987-08-24刘良超
一
竹妹背着竹篓,象小麂子一样在竹林里东窜西钻。
雨洗过的山野,格外清亮。空气里掺和着清淡的泥土香和落叶霉烂的苦涩味。竹笋一夜之间又拔高了许多。枫树尖尖的新叶,被丝丝山风抚弄着,滴下一颗颗水珠,那水珠也是翡翠色的。竹妹东瞅瞅,西瞅瞅,她觉得心里痒痒的,真想放开喉咙唱唱,但什么也唱不出来。
突然,竹妹眼睛一亮,脚步不由停住了。
不远的一片空地上,半蹲着一个男人,端着一块有带子的大夹板,一只手握着支笔,急速地在那板上涂抹。“噢——,成功万岁!”那男人把夹板合起,往背后一甩,腾地跳起来呼喊。“画好了?我看看。”随着甜脆的声音,演戏般钻出一个漂亮姑娘来。
“嗯,还可以。不过比起我这首即兴诗来……”
“念念。”
那姑娘背剪了手,把头一昂,念道:
“小桥底下流水淌,
翠竹掩映小村庄;
笛声飘在黄昏里,
斜阳骑在牛背上。”“妙!”男人喊起来,“好一个‘斜阳骑在牛背上!”“我妈就不肯回来,她哪里知道这地方就是一首诗!”姑娘神采飞扬地说。
“这地方也是一幅画。”
“我想一定有许多美丽的传说。”
“而且有许多诗一样的事正在发生。”
竹妹看在眼里,听在心里,感到新鲜却又茫然。斜阳骑在牛背上,这可能吗?她搜肠刮肚地想,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斜阳是怎么骑在牛背上的。“咯咯咯咯”,清脆的笑声打断了她的思绪,那姑娘已奔到身边来了,竹妹赶紧蹲下了身子。
“来呀,抓住我呀!”声音好甜。
男人笨笨地奔过去。
“唰——唰——”姑娘等男人走近,用力摇动竹杆,密密的水珠筛了下来。
竹妹快要笑出声来了,赶紧用手捂住了嘴巴。
男人并不躲,反而仰起脸,张开大嘴接水珠,直说“呀,好甜,好甜!”
那姑娘笑着奔过去。
男人一把抱住姑娘,把沾有水珠的嘴紧紧贴住姑娘的嘴,姑娘的笑被堵在嘴里了。竹妹的脸唰地红了,立刻闭上了眼睛。心突突地跳“不要脸的!青天白日现眼出丑!”可眼睛不可抑制地又睁开了,她赶紧用双手捂住脸,但眼光又从手指缝里溜出来,直盯在那两个紧贴在一起的嘴上,自己的嘴也不由得蠕动了几下。
久久地,那两个嘴终于分开了。
“明天就回吧,我不放心三三。”
“好吧,明天清早去老鹰岭,下午就回。”男人带点惋惜答,“下次来,把儿子一起带上。”
他们有儿子了?有儿子了还这么野?那女人好年轻,男人也象个大孩子。竹妹看了看自己的手,裂开了好多缝,浸满了深绿的草汁。他们怎么可能已生了儿子呢?竹妹的心里一片混沌,就象一棵稚嫩的树上纵横交错地缠满了藤蔓。他们还要去老鹰岭?那地方可不好去,满山的荆棘藤蔓,好陡好陡。竹妹除了每年摘桐子去一回,是很难上那岭的。德良哥是常去的,那里面的竹子好,但德良不让竹妹跟着去。
胡思乱想间,那一对男女已经手拉着手下山去了,竹妹目送着他们,骤然间似乎有点惋惜。
“斜阳骑在牛背上,斜阳骑在牛背上……”竹妹呆呆地念着这句话,终究想不明白。她走到刚才那两人抱在一起的地方,出神地看,脸上现出诡秘的笑。猛然醒悟过来,又在心里骂起自己来:“该死的!你在做什么呀!”但嘴唇却是痒痒的,她禁不住用手去摸摸,脸就红了。
太阳下去了,霞光散在湛蓝深远的天上,而竹林里,则是朦朦胧胧的一片。树木、竹子稠密的叶子和悬起的纵横交错的藤蔓,交织成一张模模糊糊的巨大的网。她突然觉得自己会被这张网网住。她想逃出去,却又不想挣扎。什么都变得迷迷糊糊,只有一个想法是十分明白、强烈的:快快见到德良哥。至于为什么,照样不甚明了。反正。她从来没这么急切地想见到德良哥。
二
月亮好象也被雨水洗过一遍,格外地亮。林子里却仍是模糊一片。村子里,隐隐传来劈柴声、炒菜声和打骂孩子的声音。竹妹却全没听见。她坐在一块石头上,一心浸在那情景里,想象着如何对德良哥说。她洗了个澡,觉得一身好轻松。她用洁白的手巾在潮润的头发上打了个蝴蝶结。雪白的衣领翻出来,微微敞开胸脯。她其实很漂亮,脸白净而娇嫩,象剥了壳的刚出土的竹笋,只是手粗了点——那是劳动磨粗的。
一阵“沙沙”的踩着树叶的响声——德良哥来了!她禁不住一阵心跳。但她很快又镇静下来,故意坐着没动。可德良也在离她一丈多远的一块石头上坐下了。
他惊讶地看了她一眼,但没有作声。
“竹妹,什么事?”良久,他终于开口。
“一定要有事吗?”
“没有事,你喊我干什么?”
竹妹心里一阵难受。
她和德良哥青梅竹马,从小一起玩泥巴,捉蚂蚁,扯猪草。长大了,哥有情,妹有意,双方父母都喜欢,去年正式订了婚。
每次见面,都是远远地分开着。把正事一一说了,就默默地再没有话。德良很规矩,从不多说一句话,更不碰竹妹一下,连说话都是轻轻的。他们也说不清这生分开始于哪一天。但竹妹觉得德良很可靠,今后不会打她,这就够了,就可以感到骄傲了。村里的许多男人可不是这样的,动不动就打老婆,拿老婆当出气筒呢。
可白天见了那场景,竹妹心里生出许多怪念头来。她觉得那男子更象男子,而德良却有点不象了。此刻,她心里萌发出许多希冀来:盼望他徐徐地走过来,悄悄地说一些新鲜的话,听不懂的更好;或者把她哄过去,然后一把抱住,再咬她的嘴……
可没有,一切都是静静的,连风儿都似乎凝固了。他木然地坐在石头上,望着茫茫的天。
她的心凉凉的,早先的那股冲劲全消失了。
“那,回去吧。”她不带任何感情地说。
“回去?哦,回去。”他真的站起身,向小路走去。
“嗯,你怎么不走呀?”他发现她没跟上来。
“我关你什么事!”她冷冷地。
“竹妹,是不是你家要织蔑货?”
“哼,现在还愁用不完呢!”
“那,你父母好吗?”
“你放心,这几年还死不了!”
“竹妹,你……”他眼睛瞪得象牛眼。
“我怎么了?”
“竹妹,你要有话就直说吧。”他又坐回到那块石头上。
“我有话说?我都快成石头了!”
久久的沉默。村子里的劈柴声、炒菜声和打骂孩子的声音渐渐地稀疏了。
“斜阳骑在牛背上,斜阳骑在牛背上。”她突然喃喃地念。
“竹妹,你说什么?”
她仍是那样喃喃地念,似乎整个身子都融进那种诱人却又朦胧不清的情景中去了。
“竹妹,你喝酒了?”这回他听清了。他把头往竹妹这边探了探,惊讶地问,但终于没有移动身子。
竹妹依然喃喃地念。
“这怎么可能?!东阳还差不多,他放过牛。”他说得很认真。
竹妹猛然停住了。她真想笑,但笑不出来。她霍地站起,一溜烟跑了,眼泪簌簌地流。
他弄不清自己又犯了什么错,呆呆地坐在石头上。
竹妹和衣躺在床上。外面的月亮很亮,屋里却是黑黑的。月亮的光被长长的屋檐挡住了。间或地传来一声虫鸣,是那么遥远,又似那么亲近;似乎是充满诱惑的呼唤,又似乎是令人忧伤的哀鸣。她心里一阵哆嗦。
这有什么可怪他的呢?老老实实不好吗?要是他真的那么野,出事了怎么办?可我并不是要他干那种事呀。唉,这怎么说得清呢?反正,她觉得和德良在一起时,不应该除了讲正经事外,就那么死板板地坐着,还应该有……唉,都怪自己,都怪自己,都怪自己为什么要看到那样的场景……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德良飞跑着扑过来,一把把她拉到他宽大的怀里。她微微感到压抑,又感到从来没有过的幸福。德良带点粗暴地在她身上乱抓,脸上却闪烁着从来没有过的激动和智慧。他那粗糙的胡子象一把马刷刷得她嫩薄的嘴直痒到心里。她想挣扎,身体却软酥酥的……“我不但知道斜阳骑在牛背上,还知道许多许多东西。”
“嗯,真的?”她偎在他怀里轻轻地说。
“你不信?”
“信。”她边说边抬起脸,偷偷地瞅他一眼,她霎时惊呆了:他不是德良哥,而是一个似曾相识却无论怎样也记不起来的男人。“啊!——”她尖叫一声。
她摸摸额头,全是冷汗,原来是一个梦。
月光照旧在屋外徘徊;远远地,仍然传来那充满诱惑又让人有点惧怕的虫鸣。
三
竹妹一镰一镰地割着猪草,一桩一桩地想着心事。一想到昨夜的事,心绪又纷乱起来。自己怎么能生气呢?德良哥的情况你还不清楚?他才读了两年半书,比自己还少一年呢,怎么能知道“斜阳骑在牛背上”呢?他不动手动脚,这是他的好处呀。他的蔑货做得又精又细,又扎实耐用,村里长辈们都夸他呢。这才是实惠的呢,能挣钱,有钱就可以过日子。想到这,她觉得实在错怪了德良哥。可当她抬起头来,看着远方的村子,觉得比任何时候都美丽。那尖尖的翘起的屋檐,探出翠翠的竹林;那淡淡的缕缕炊烟袅袅盘旋,似乎舍不得离开村子;那条小溪绕着村子转一圈,活象孙猴子的金箍棒画出的金圈;隐隐传来放牛娃吆喝牛的声音,也似乎格外好听。她的喉咙又痒痒的了,但终于什么也说不出,什么都唱不出。这是不是受了“斜阳骑在牛背上”的影响?竹妹说不清楚,但她总觉得自己的村子从来没有这么美丽过。现在想起来,那城里男女有那么多话说,心里有那么多念头,难怪他们生了儿子还那样地野。她的眼光不由得向老鹰岭望去。老鹰岭上撒满了日光,那城里男女正在那密密的林子里……
“哎哟!”她尖叫一声,镰刀割了手指。
“该死!心怎么这么野!不要想!不要想!不要想!”但不行,眼前总浮现那情景来。
竹妹觉得脑子昏昏沉沉的。不行,不能这样胡思乱想了!她命令自己。对,找德良哥去,或许一见到他那热不热、冷不冷的面孔,就什么也不想了。
她于是背起竹篓,向德良家走去,可眼睛仍不时瞟瞟远远的老鹰岭。
屋子是木结构的,黄黑色。屋前一个大草坪。草坪上堆满了长长短短的圆竹、竹片、竹丝和细碎卷曲的竹屑。一把蔑刀随意地丢在地上,旁边一只没有织完的竹篓。
人呢?
竹妹轻轻地咳一声。一位老大娘应声而出,从栏杆门上探出脸来,“哟,是小竹呀,快进屋,进屋坐呀。”
“嗯,德良哥在吗?”
“唉,他象着了什么魔似的,昨夜一个通宵没睡,发疯似的。今早清早起来,先是胡乱地破蔑,后来蔑活也不做,拿把竹刀出去了。”
竹妹心里一惊。来不及说什么,转身就走。
四
四林子里很静,太阳的光挤进来,组成直斜交错的光柱。蝴蝶在其间无声地飞。山地里冒出一丝丝热气,稍带着刺鼻的气味。鸟儿偶尔的婉啼,山野更显幽静和神秘。
竹妹匆匆地在林子里穿行,但似乎没有了小麂子那种灵敏。时而被棘子挂了衣服,时而被藤蔓绊了脚。可她全不顾,只一心想找到德良哥。她已经气喘吁吁,仍然一个劲地往上爬。
都怪自己!不然德良哥怎么会象着了魔呢?不知什么时候又响起那种充满诱惑又让人惧怕的声音,空气也霎时变得闷热。竹妹顿觉一阵躁热,憋闷极了。她心里突然生出一个可怕的念头:要是再碰上那对城里人……不会,不会,老鹰岭这么宽,怎么会这么巧?可她心里总觉得就有那么巧。不然昨天村里那么多人没看见,偏你竹妹看见了?
别想这些了,快找到德良哥吧。唉,我们山里人,还是少想点为妙!于是,她选了那竹子密集的地方爬去,她猜想德良哥是去砍竹子了。
真是碰着鬼了!那两个城里人又投进了竹妹的眼里!竹妹的身子一麻,觉出预兆不好,赶紧转过身,可当她自知他们不可能发觉自己的时候,又情不自禁地回过头,心里直安慰自己:就一眼!最后一眼!
他们正坐在老枫树的枝丫上,紧紧地挨着。枫树的皮是细腻的,白色的底子,点缀着淡绿淡绿的斑圈;树冠叶子浓密,都是新长出的嫩叶,太阳光散成丝一样的光线,悠悠地飘落在他们的头发上、身上。他们的衣服被撕破了,那女人嫩白的手指上还沾着点点的血,但他们脸上却是那般欣喜,那般怡然自得!
“回吧?”女的眯着眼从林子的空隙看着天空。然后站起来,把脸缓缓地贴近树干,张开嘴——
一个竹妹连想也想不到的动作在眼前发生了——她竟在白绿相缀的树干上重重地一吻!
男人也一弹而起,对准女人刚刚吻过的地方,深深地吻下去……
“回吧。”男人最后贪恋地看了看林子,纵身跳下来。“咚”地一声,象一截木头重重地跌在草地里,但他很快笑着爬起来,伸出双手,“来,我接你。”
“就你能?”女的毫不示弱。男的只得缩回手,可当女的纵身跳下来的时候,突然又张开双臂抱住了她,就势滚落在湿漉漉的草地上……
别看了!别看了!竹妹下了最后的决心。可当她正要转身时,却懵了。她不敢相信,以为是幻觉——近来的幻觉太多了!他,她的德良哥正呆呆地站在不远的一杆竹前,看着城里男女打滚!
他手里握着把竹刀,松松的,似乎要掉下来。眼睛是那样呆滞,却又是那么专注。一条毛毛虫在他脸上爬,他竟不觉得!看那神情,他已在那里站了许久了。
城里男女走了,他还在那里站了许久。突然,他把竹刀一丢,象野猴一样爬上那城里男女坐过的老枫树,动情地看着刚才城里男女用嘴留下的湿漉漉的印子,禁不住用手去摸,可突然又象被毒虫咬了似地缩了回来,只把手在那湿印子的周围轻轻地摩婆。下得树来,发疯似地砍竹子。“得!”“得!”“得得!”,声音很沉、很密,仿佛把整个老鹰岭都震响了。乏了,“咚”的一声,仰脸八叉躺在草地上。猛然,又弹跳起来,“嗷——”“嗷——”地喊叫,山谷里回荡着宏浑的回音。
竹妹懵了,却不惧怕。她觉得她也想喊。
但她没有喊,而是悄悄地溜下了山。
作者简介刘良超,男,23岁,湖南邵东县人,1985年毕业于邵阳师专,现在邵阳某中学任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