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变(小说)
1987-08-24宋智
一
要想把这事说清楚,还是让我从头开始吧。那天是星期五。因为我们几个打算星期天到南湖野炊,所以我破例回家取炊具。我吃过午饭从学校动身。对野炊这样的事我并不抱多大的热情。对于另外几个人来说,这可是个摆脱孤寂的好机会。他们可以跟女孩子在一起吃呀,喝呀,跳呀,照照相呀什么的,尽情快乐一番。我有的是事做:写论文,练书法,读读哲学,看看小说。这样的话,野炊也就无所谓了。不过出去散散心也挺不错。我抱着这样的心情往家里赶,我不太想家,打算住一夜就回学校。
我背着一个大旅行包,里面几件换下的衣物,是我顺便捎回家要用洗衣机洗的。再就是一篇论文,题目叫《范哗籍贯考》,是我在业余时间搞出来的,已进入定稿阶段,也携回家来了。我靠在车门边的扶杠上,心里想着躺在床上,在柔和的灯下,一边听着轻音乐,一边修改论文该有多美。
车行了三站。我旁边的座位也换了两个主。每次我都懒得去抢—抢座位在我并不困难。我只是觉得,自己一个年轻人,戴着副眼镜,文质彬彬的样子去跟人抢座位,实在有伤大雅。到了第四站,上来一位中年妇女,牵着个三四岁的小男孩,看看没有座位,就站在我旁边。我在这母子俩上车的时候就注意到那个孩子在盯着我,他明澈的眼睛骨碌碌地转动着,在我身上扫来扫去。但我俩目光一碰,他又胆怯地慌忙躲了过去。我也就装作不在意的样子,把注意力移到窗外的街景上。但过了一会,当我试探性地瞅瞅他的时候,才发觉孩子仍在好奇地打量我。我感到很有意思,对这个孩子也就满心欢喜。事实上小家伙也是蛮漂亮的,脸蛋红扑扑,圆鼓鼓,嘴唇微翘起,红润得很。我仔细打量着这个孩子,当“黄鹤楼书画社”的招牌在我眼前晃过的时候,就后悔没有下车去买几张宣纸。快到“三八妇女节”了,我很想写几幅字送给几个女孩子。这在我们寝室里的伙计们看来也许是有讨好的成分,但我却对此很热心,为人之道也不可太漠视交际什么的。哎,如果当时我下了车去买纸而换乘另一辆车该有多好啊,这以后的倒霉事就不会落到我头上。
车到第五站的时候,靠门的那个双人座位空了出来。那位中年妇女赶紧拉着她的儿子抢了上去。见我看着,她宽厚地笑了笑,往里挪了一挪,意思是叫我坐上去。这样的好人极少见,我感动极了。但想到离终点站也没多远,干脆不坐了,友好地回了个笑脸。车外一个老年妇女紧张地抓住车门,一迭声地问这是不是到江边的车,我连说了三次是的,而且一次声音比一次大,她才忙着把一个大箩筐笨拙地搬了上来,刚刚迈进门,车门“咣”地一声就关住了。这位老妇人穿的是件大而厚的黑棉袄,扭头讨好似的对我说她从没坐过车。她的脸上一道道汗渍。她艰难地把箩筐挪了过来,放在我脚旁,箩筐里鼓鼓的不知装些什么,用一大块麻布盖着。车子开得快了起来,那个孩子开始调皮地东摸摸西碰碰,忙好大一会儿,将玻璃窗给拨开了,探出脑袋兴致勃勃地往外瞅。母亲却不让他玩这种危险的游戏,重重地将他拉了进来。“好热的天呐,跟进了伏一样。”那个老妇人用敞开的棉袄一下一下扇着风说道。可不是吗,窗外吹进来的风都是干乎乎的,我在西服里面只穿了件衬衣,象在过夏天一样。在那事发生之前,我就感到了不妙,因为车开得很快,而且东倒西歪地颠簸,我几次都差点头撞上了扶杆,幸好手挡着。但是车里的人没什么反应,这样风驰电掣地开快车也不是少见的事,那个孩子甚至被这种颠簸激起了兴奋,嗬嗬地笑着跳着。地上的大箩筐不停地滑来滑去,把我的脚给挤了几次,我提心吊胆,脸绷得紧紧的。不一会,大桥就遥遥可见,越来越清晰地向我奔来。因为是站着,透过前窗玻璃,我还看见了江里翻滚奔流的黄浊的流水。
就在这个时候,车猛地颠了一下,大概大家都感到了不妙,不少人惊呼起来,江水象一条黄色的绸带横在前面不远的地方。我心里哆嗦了一下,一股战栗的风把我裹着,我的身上冰冷。我一下就明白将要发生什么事了。其实早在这以前,车身开始摇晃的时候我就担心会发生这事。这种多疑的性格现在帮了我的忙。我一脚踩上了那个箩筐,幸好里面是硬梆梆的东西,土豆?萝卜?——才不致使我的脚陷下去。靠在窗口的那个中年妇女完全是出于本能惊恐万状地想站起来,而那个孩子叫了一声就扑向妈妈怀里——这个情景我永远不会忘记。我几乎是毫不迟疑地迈出了另一只脚,踩上了那个妇女的大腿,而她正在起身,我借着这个势头,使劲一蹬,就听惊呼一声——一个女人的,我就重重地跌到了路面上,面向前打了几个滚,仰面朝天躺着。我的眼镜也给摔出了老远。我甚至还没有想站起来拾眼镜就听轰隆隆的几声巨响——显然是汽车全力往江里冲,撞着台阶所发出的,然后就是重重撞击水面的声音。我艰难地爬了起来,走了几步把眼镜拾起,幸好落在了土灰里才没有摔破。挎包被窗沿儿碰了一下,落在了车里。我注视着江面的时候,车子已在缓缓地往下沉,跟电影里的沉船一样,最后沉下去的是车尾。
我的额头大概是跳车的时候给窗沿儿碰破了皮,一股粘乎乎的热流顺着鼻子往下淌。右手胳膊肘生疼,我捋起袖子,发现手肘擦破了一大块皮,血慢慢往外渗。这时候,江边已是人山人海,好象都是从地下冒出来的。许多喉咙不停地高叫着:“翻车啦,快来救人哪!”尽管这样,好多人还是围住了我。
“怎么回事?”
“从车上跳下来的,车都冲到江里去啦。”
“哎呀,真险。”
“幸好,只受了点伤。啧啧啧。”
我一瘸一拐地向江边走去,额头上和胳膊上的伤也不怎么疼了。只是腿大概也受了伤。本来江边是修有一人高的护墙的,但偏偏在这个丁字路口正对的地方开了一个一丈多宽的豁口。老实说,每次车到这儿,我都不免紧张一阵,唯恐汽车制动不灵或是别的什么原因而开到江里。这时候,有几个人扑通扑通地跳进了江里,大多数人则是指指点点,成一窝蜂。车沉下去的地方不断地冒着气泡,却没见什么东西浮上来。一艘轮渡驶了过来,船头挤满了人,大声叫着:“车开到江里去啦,车开到江里去啦!”。我的喉咙被什么东西梗住了,苦苦的说不出话来,旁边有个声音绘声绘色;“哎啊,真吓人啊。我那时就坐在这个地方,一回头,看见那辆公共汽车象喝醉了酒一样冲了过来。”我回过头去才发现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我,那个目睹者还在眉飞色舞,唾沫横飞。有很多人七嘴八舌地问一些希奇古怪的问题:你是怎么逃出来的呀,车为什么冲进了江里呀,是车闸失灵了,还是司机喝醉了酒啊。甚至还有人问我当时想到了什么,为什么想到要跳车。这些话我听在耳朵里,却许久说不出一句话来。而那个讲述者则一个劲地说我命大,他说,他看清了我跳车的每一个动作。我的眼睛涩涩的。后来就有人小声说我是吓呆了。我的脑袋里呜呜呜呜地响着,一会儿是那个孩子张着嘴又笑又叫,一会儿是那个老年女人用棉袄扇着风,一会儿是那个中年妇女宽厚的笑,示意我坐下。这些情景以极快的速度在我脑子里闪来闪去。人更多了,一车一车的都被运来看热闹。整条马路塞满了人,无数辆汽车按着喇叭,象奏交响乐。后来,穿着救生衣的打捞队员来了,众人嗡嗡嗡的声音一下子都停了下来,都凝神定气地注视着江面,唯恐错过了任何一个打捞的细节,留下终生的遗憾。
一阵风吹来,我猛地惊了一下,喉咙里动了动,我相信自已能讲话了,只是没话讲。我意识到自己累极了,几乎站立不住。围着我的人渐少。我迈着沉重的脚步向人群外走去。每经过一个人面前,都可以感受到那惊奇的目光。我这时唯一的要求是能有张床,管他什么样的床,有一张就行,躺下来,睡死过去。
二
我到家的时候已是疲惫不堪,一头扑到床上就睡了过去。醒来已是夜色深沉。我感到肚子饿得慌,刚对妈说,她就忙乎开了。不知怎么搞的,自从上了大学,爸、妈竟怕起我来,而我也变得脾气暴躁。“你怎么啦?”妈一边炒着菜一边小心地问我。爸见我许久没有回答,就用一种非常得意的口气告诉我说他弄到了很多白纸供我习字,他一定以为我会高兴起来。我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心里还是慌得很。最后,我用一种低缓的声调把发生的事简捷地说了一遍。等我讲完偷眼看妈时,发现她惊呆了。而爸则死死地盯着我:“这么说就你一个人逃出来了?”我肯定地点点头。妈低下头去一声不吭地把锅炒得很响,爸开始一根根地抽烟,弄得屋子里烟雾腾腾。沉默了好大一会儿,妈才开始用一种呜咽的声调讲话,原来这么半天妈竟是忍着抽泣。“今天又不是星期天,为什么要回来了?”她把声音压得很低。这种悲伤的气氛更增加了我的忧虑。爸吐了一地的烟头,后来站了起来,打算外出,我就知道他又是去找人下棋,但这次的原因又绝不会与以前相同。刚走到门口的时候,妈就用一种虽然低但很威严的声音叫住了他。于是他嘟哝了一句什么,默默地回来静坐着,仍旧抽烟。但妈又回过头来责怪他只知道抽烟。爸就恶狠狠地翻了一下白眼,我很了解他此时极力压住火气的心情。
妈叫我吃饭。当她把饭端到我眼前的时候,我借着灯光发觉她的眼圈红了。如果是在以前,我可能又要发火,但此时却失去了这个胆量。“我的提包,那件西服,还有那条涤纶的裤子全掉进了江里。”我低着头小声说。我原以为妈会心痛得呆立半天,然后指着我说:好,这下好,看你以后还穿什么。不料她只是轻轻地叹了口气,什么也没说。这顿饭我吃得没什么味道。只是机械地一口一口往嘴里扒,想起应该吃菜的时候就夹菜。
吃完了饭,妈洗碗的时候,我才对她讲我回家是取炊具的,我们星期天要到南湖去野炊。爸插嘴说都到大学了,还搞什么野炊,那是中学生的游戏。而妈始终不说话,我闷闷地依旧去睡觉,尽管没有丝毫的睡意,但还是拉熄了灯,瞪着大眼睛望着黑暗中的天花板。什么也不想。
突然,一个念头跳进了我脑袋里,我一下想起了那个孩子往母亲怀抱里扑的情景。我完全可以顺手把他拎过来,而且应该在我倒下地的时候,尽量让他扑在我身上。
我感到心被一只手抓了一下。脑袋嗡嗡地胀大。
三
我背着沉重的炊具。——一口小铁锅,一个小铝饭锅,一柄短把锅铲——第二天一早就赶到了学校。早上动身的时候,妈把这些东西装进一个大网袋,叫我骑车从东湖这条路走。我答应她说我本意也是这样想的。乘车带着东西碍手碍脚。爸把大网袋绑到车龙头上,重重地打了个死结。“再不会出问题了。”他满意地说。这些工作我开始就想自己做,但妈、爸没等我动手就已经干完了。
我是撞开寝室门的。里面的人果然如我所料,对我的莽撞毫无反应,没有谁转向门口好奇地看看我。老成全身舒展地躺在床上闭着眼睛,也不知是睡过去了还是养神,枕头边的录音机飘出发腻的“爱你在心口难开”。小石站在桌边,左手拿着书,右手摆着棋子,聚精会神地研究棋谱。刘三根躲在账子里可能又在看书——他在寝室里也就在帐子里。今天没课,但不是休息日。屋里就这三个人。我重重地把炊具放了下来。小石抬起眼,老成睁开一只眼随即闭上,“好快呀。”刘三根在帐子里说道。
我累极了,无精打采地坐了下来,吸了一口杯子里冰冷的水,复又吐了出来。“明天我不去啦!”我说。刘三根好象很惊奇地问我为什么,我说,“不为什么,没意思。”小石抬起眼瞪着我,“那我也不去啦,”他说,“没意思!”“没意思”是他们用得最多的一句话,干什么事都可以用“没意思”来表达,甚至在不想说话的时候也可以莫名其妙地说个“没意思”,不会有人感到莫名其妙的。我今天可能是第一次用这个词,刚说完自己也吃了一惊:怎么会说出这么一句话?我懒洋洋地问昨天晚上有没有人来找我。刘三根说书法协会有人来通知我星期天到武汉展览馆看书画展览。小石说我最得意的时候到了,我也只是莫名其妙地笑了笑。“下棋吧,我又研究出来了新着儿。”小石热情地对我发出邀请。由于他废寝忘食的研究,新着儿、怪着儿层出不穷,只是老输。“没意思,”我轻描淡写地回绝了他。又是一句!于是他老大的失望。我又开始回忆起昨天车祸的每一个过程,一踏进校门,一跨进寝室,我除了作这种回忆之外别无选择。于是我又想起了那个孩子扑向母亲怀里的情景。我闭上了眼睛。“要是我淹死了该有多好啊。”我刚这样想完。又吃惊地发现自己竟说了出来。老成这下睁开了眼,懒洋洋地说:“死是最好的解脱。他妈的,这种生活真是无聊透顶。”说完又闭上了眼。小石接嘴说还是下棋最带劲。何以消愁?唯有下棋。并问我是不是这个道理儿。我叹了一口气。刘三根一句话也没说,我忽然想起了一个问题,就问他:“你小子每天躲进帐子里死啃课本到底腻不腻?”刘三根没有回答。“是想考研究生吗?是听你爸妈的话好好学习将来有大出息吗?是想捞奖学金吗?是想报效祖国吗?”我的问题一个比一个尖锐,但我以为这不是嘲讽,事实是我很想了解这些问题的答案,刘三根只是简捷地回答:“根本就不是。”
“我昨天乘的那辆车冲到江里去了,就我一个人逃出来。”我下狠心把这件事说了出来。刘三根最先反应过来,老成也从床上坐了起来,关掉了录音机。小石放下了书。“你说什么?”刘三根焦急地把头从帐子里伸了出来。于是我详详细细地把经过说了出来。“真的就你一个人跑出来?小石的口气似乎是我不可能逃得脱这场厄运。我就给了他肯定的答复。“你小子真是吉人自有天相呐。老成如释重负地舒了口气,又打算去拧开录音机。这种态度很令我恼火,甚至在我动感情地讲到那个孩子扑向母亲怀抱的悲壮场面时他都无动于衷。这时门被推开了,李琪闯了进来,问我发生了什么事。我就说我乘的车翻到江里去啦。“那你真是命大啊。”李琪淡淡地说了一句。小石仍旧研究他的棋谱,我讲述的这么件惊心动魄的事在他们心里竟激不起半点波澜,真他妈的见鬼!于是我问刘三根:“我没有救出那个孩子,这种行为是不是表明我根本就没有救人的心思?”李琪抢在刘三根前面冷言冷语说,我要是救起了那个孩子,准得当英雄,入党是不成问题的。而老成则老谋深算似地发表自己的高论算是安慰我:“按照弗洛伊德的原理,人的无意识决定意识,既然你在无意识之中没有救那个孩子,你也就不必感到自己有责任。”刘三根沉默了半晌。“嗯”,他说,“按理说你是应该救起他的,然而……”他没往下说。
小石用一种很简单又很有说服力的道理安慰我:那个时候逃命要紧,哪顾得上救人。
四
晚上,我和刘三根、李琪留在寝室里,其余的人都看电影去了。刘三根已从床上下来,这会正在写着什么东西。李琪抱着英语课本在一张纸上胡乱画着。过一会,他想去开老成的录音机,我做了个手势制止了,他就不耐烦地坐了回去。刘三根写了一会儿,突然想到了什么,拍了一下脑袋,告诉我说昨天曾教授特意找到寝室来,问我的论文写好了没有,本校学报打算刊登。李琪装作很羡慕的样子对我说,能在学报上发表学术文章可实在了不起,他劝我毕业后考曾老头的研究生。我这才记起来手稿已经丢失,真倒霉,这事真叫我伤透了心。车祸几乎打乱了我的一切,我原来是对什么都井然有序,充满信心的,现在全乱了套。他妈的,我嘟哝着骂了一句。
我抽出稿纸,打算重写。这有什么办法呢?资料幸好没还,我把它们摆了一大桌子,定下心来仔细回忆原稿是什么样子。但过了好大一会儿,我才发觉自己错了,我什么也没回忆出来,而且一想到那些东西,脑子就不能不打岔。我索性放下笔。把资料颠来倒去看了又看,等到我发觉不能象看小说那样阅读资料时,又看了几页,却毫无所获。我从抽屉里把记的卡片都翻了出来,查寻了一会儿又忘了它们的分类,还不了原。我这样折腾来折腾去,一直到电影散场还没写出一个字。这中间我出去围着校园走了一大段路,希望让冷风帮助我,但回到寝室仍是一筹莫展。最后,我长叹一声,扔下笔。刘三根偷偷看过我几次,但没说一句话。
小石兴高采烈地走了进来,笑眯眯的,好象还沉浸在电影的情节里。老成没有回来,他根本就没去看电影,而是逛老乡去了。我把桌子上的资料胡乱地收拾了一下,将所有的卡片都归到一起。“来吧,小石,我们来下盘棋。”小石立刻答应了。我以为自己是心情不好,下下棋可以解闷,以前我无论多么沮丧——这种情况当然很少,只要一站到棋盘前,就忘掉了一切,一盘棋下来,心情异常舒畅。但这次却很反常。无论我怎么努力都打不起精神。我竟连“倒扑”都忽视了,被小石歼灭一大块棋,这一点小石自己也想不到,紧接着打劫,我又找了一个“瞎劫”。小石洋洋得意。我知道他这次没使什么新着儿,而我却败在了我教他的那几手上。这是难以忍受的,而且更糟糕的是我也丧失了清点“目数”的能力,官子全部收完后我才发现原来自己早在中盘就败了。我一声不吭地把棋子扫在了一边,不分黑白全装进袋子里。过了好大一会儿,我沉重地说了一句:以后再也不下棋了。刘三根跟小石就你一句我一句地劝我不必如此,一胜不算胜。小石说他这盘完全是侥幸的,他甚至还说他总是输给我但从不泄气,以此来激励我。
我上了床,走廊里有人吹起了笛子,音质不太纯,甚至有点走调,但还是蛮悠扬的。李琪在寝室里点起火来,开始烧着什么。刘三根就在他跟前,问他干什么。他说他要把信全部烧掉。“她的也要烧掉吗?”刘三根继续问。李琪鼻子里哼了一声。小石往铺上爬,回过头来笑着说李琪一定是让人给甩了。李琪冷冷一笑,说他根本就不爱那个姑娘,给她写信纯粹是为了寻开心,他说他以后要象我那样赤条条来去无牵挂。我就开玩笑似的对李琪说,你学不到我的精神。
我对这种谈话没多少兴趣,蒙头就睡。我觉察到了自己已丧失了下棋最起码的要素:信心,并为此而感到悲哀。我又想起了那个孩子。
五
星期天的野炊我没去,也没去看展览。我对班上的解释是我要去参观书画展览,对书法协会的人我则说我要去野炊,跟寝室里的人我又说我要留下来完成论文。其实那一天我什么也没做。
六
我一个月没有回家,只是给家里发了两封信,说一切均好,不必牵挂。寝室的人都奇怪我为什么还要给本市的父母写信,有事可以回家去说嘛。我也没作解释,我发觉他们早把那件事给忘了。我曾开玩笑似地警告同寝室的人:谁把这事说出去谁就是王八蛋。其实谁也不会说出去的。就算说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后来我想起我应该去找指导员。
我找到指导员的时候,他正在吃饭。指导员就住在我们楼上,找他很方便,我很奇怪自己这时候才意识到他的存在。指导员的墙上贴着一幅字。隶书并不怎么样,可能是他自写的。我在指导员对面坐下,他把饭碗一推,问我找他有什么事,我劝他还是吃饭、边吃我们边谈。
“我想辞去学习部长的职务。”
指导员一脸忠厚地看着我,大惑不解,并没有问我为什么。我补上一句:我想不当了。指导员这才明白过来,问这是怎么回事,是不是我有什么思想负担。我就笑了。我解释说什么原因也没有,只是单单想不干了。以后无论他怎么问,我都是这么说,最后他无可奈何地答应了:“既然你不愿为年级服务,那就算啦。”我嘴唇动了0吟了一会,又吃了一口饭。“那你还下棋吗?书法呢?”我局促起来,手指拨弄着,不知如何回答。“不知道,”我说,“我不知道我以后还下不下棋,练不练书法。反正这一个多月我是没搞了。”“我是说你还搞不搞书法协会,围棋协会的事啦?”指导员提醒我。
“不搞了。”我一口回答。
“可这两个协会都是你组织起来的,学习部长也是你自己要求当的。”
我的脸红了。我提出的辞职理由是多么靠不住啊。在这一瞬间,我甚至动摇起来。“两个协会的事我会找人负责的,学习部长还是请你另选高明。”我想到了继续留任的理由同样是靠不住的。
七
年级奖学金的评定己告结束,由于结果完全如我所料,倒也无所谓触动。李琪说,如果我在车祸中把那个孩子救了出来,如果论文在学报上发表了,如果继续当学习部长,如果仍然负责围棋、书法两个协会的话,那情况就不一样了。他以为我很悲哀,倒安慰起我来。我走到刘三根跟前,“祝贺你,刘三根。”我说。
又到了星期五。晚饭后李琪就叫我跟他一起去听演讲。我本来想拉刘三根一起去,他拒绝了。李琪要我带录音机去,据说演讲题目很有意思,但我不愿意。我和李琪赶到大礼堂的时候,里面已是济济一堂了。我们胡乱找个座位坐下,礼堂里叫叫闹闹的没有一点秩序。
直到超过预定时间半个钟头,演讲才开始。主持人开始动嘴的时候,简直什么也听不见,他退下去了一会儿,吵闹声才渐渐变小。第一个上来的是个小模小样的姑娘,戴着副眼镜,扎着小辫。李琪一看就撇撇嘴。当她张口说道“当你听到这样一句话,共产党员跟我上”的时候,底下立刻就嘘声四起。李琪在我耳旁低声说:真没意思。起哄声越来越大,那位姑娘不得不停了下来,等声音小了的时候又开始讲,但是一讲到“我也是个预备党员”,下面有人发出恍然大悟的笑声。我在这段时间里一直没有出声,本来来听讲演就是不情愿的。如果要我对这位演讲者作评价的话,那我实在不敢奉承。这位姑娘说的无一不是我们从小听够的话。我侧过头看李琪,他一个劲儿地做怪脸,充满了鄙夷。看见我望着他、露出一种会心的微笑。在吵闹的气氛中,姑娘讲不下去了。她张口结舌,呆立了好大一会儿,于是就有人小声叫她下去。“下去!”更多的人附和喊道。可是她了一会儿,接着仍用以前那种口气开了口,好象中间没有停顿过一样。“当我们看见一个孩子掉进激流中,你能否有勇气体毫不犹豫地跳下去?”我哆嗦了一下。我又想起了那个孩子。观众又开始嗡嗡起来,压住了演讲者的声音。李琪暴躁不安地地跺着脚,用手拍打座椅,发出嘭嘭声。“还不快下去!”他不耐烦地喊了起来。
我感到在这一瞬间看到了自己的另一面。打击我的不是车祸本身,而是由此带来的思考,我知道就算没有那次车祸,迟早会有件什么事让我清醒。认识自己必须经过一次打击才能更深刻,那那个姑娘鞠了一个躬,在稀稀拉拉的掌声中退了下去。我站了起来,身不由己地向前挤去。我用胳膊使劲拨开挡在前面的两个人,由于用力过猛,手又重重地碰在旁边的椅背上,阵疼痛这时那个姑娘迎着我走来,眼睛里滚动着亮晶晶的泪水。谢谢你,姑娘!我在心里叫了一声。李琪在后面叫我的名字,我没有回头,而是一直走到讲台上,我觉得手还在疼,便把双手都放在讲台桌上。这时主持人走过来说了句什么,可我没听见,大礼堂里依然充满嗡嗡的喧闹市声,我望着台下晃动着的人头,什么也说不出来,我忽然想起了那个孩子扑向母亲的情景,我眼睛模糊了,仿佛又看到了那一瞬间沸腾起来了的江水……
作者简介宋智,男,18岁,武汉华中师范大学历史系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