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我最好的朋友龚澎
1986-11-01韩素音郭蕊
〔英〕韩素音 郭 蕊
我第一次见到龚澎是1933年在燕京大学上学的时候,不过,究竟是怎样相识的,却记不清了。当时,我在医学系学习,她在另一个系。我们也不住在同一座宿舍楼。她又是一个忙人,积极投身各项爱国活动;而我那时并来意识到学生运动对抗日战争有多么重大的意义。
1935年我离开燕京大学,到比利时继续学医。1938年我返回中国,从这以后直到1942年我都是在四川度过的。就在那里,我与龚澎重新相逢,当时,她和她的丈夫乔冠华跟周恩来一起,在第十八集团军重庆办事处工作。
1941年,蒋介石发动了对新四军的突然袭击(皖南事变),公然破坏抗日民族统一战线,使得一切有头脑的人士都十分愤慨,连西方国家的外交官员以及驻重庆的外国记者们也一致谴责这次事件。我还记得我自己是多么感到震惊。不久,我在街上看见了龚澎,她正从一个斜坡走下来,步态从容一如往常。我飞奔过去,向她诉说我的沉重心情,一边说,一边啜泣。我记得她沉思地凝视着我,然后安慰我平静下来。“不要太发愁,干坏事的不会有好结果。”她说。我从她的平静中获得力量。
1949年,我决定去香港,我想这至少距离中国很近。第二年一月份启程赴港,在那里一家医院中找到工作。有一天,在大街上,我又碰见龚澎。说真格的,命运仿佛总是在我需要帮助的时刻,把我安置到她所在的那个地方。
可是时代发生变化了,我不敢回到中国去。我惧怕共产主义,我感到自己也许不会被接纳,不会被人理解。龚澎似乎懂得我的犹豫心理。从此,我留在香港,一面行医,一面从事写作,成为一名医生兼作家。但我的内心,是渴望重访中国的。
1955年,周恩来总理在万隆会议上庄严宣布:欢迎不明真相的人到中国来参观访问。那时我已经舍弃了我原有的国民党官员眷属的护照,而另有一份香港护照,目的是要切断与蒋介石政府的联系,我不想去台湾。但我要获得去中国的签证是,困难的,不过,我还是办成了。我事先给龚澎写了信,1956年4月间,我果真来到了北京。在我的最初几本书问世之后,我已稍有名气。我不知道新中国将如何看待象我这样一个作家,显而易见地,一个“资产阶级作家”。
在北京,我又见到龚澎,经过长谈,搞清楚许多问题,消除了很多疑虑,但不是全部。对我来说,受龚澎之邀到她家里畅谈中国和世界的形势,总是一件非常快意的事。通过龚澎,周恩来总理和夫人邓颖超接见了我。这一年即1956年,因而成为我的转折点。
从那时起,我认识到中国是在前进,整个国家将发生巨大的变化。
1957年和1958年,我几次返回祖国,每次我都见到龚澎,每次都和他谈话。1957年,“反右斗争”开始时,我不理解这次运动,我感到非常惶惑和难过,一方面竭力要看到它的好处,另一方面又听到那些坏影响。龚澎是一位好党员,纪律不允许她对来自国外的人批评这场反右斗争。因此我对她说:“关于目前发生的这一切,我什么也不问,我会试试看,得出自己的结论。”不过,我要想了解这场运动的真相是很困难的。
后来,我在马来西亚行医,并开始积极行动,让更多的人了解中国革命。但是,那时来自西方国家的一些反华叫嚣,百般歪曲中国革命。而我住在马来西亚,无法得到中国的报刊书籍,就设法找另一位医生代我行医,自己去了北京。这样我就通过龚澎,了解中国的实际情况,使我有可能为抵制诬蔑中国的一股逆流,做一点工作,若没有龚澎,我就不可能做到过去我所做的那些工作。不论是在讲学、参加会议或专题讨论、广播和电视访问以及著述。这几年,我曾多次受到国务院总理周恩来的接见,使我更加深入地了解中国情况和世界形势。我可以毫不迟疑地说,我所有的知识,不论是什么,全都归功于已故的周恩来总理的殷切教诲;而且通过龚澎,才使这一切成为可能。
1960年至1961年,在日内瓦举行老挝问题会议期间,龚澎和她的丈夫随同外交部长陈毅去那里。龚澎是一个精力旺盛、工作效率高的聪明人,跟他谈过的任何事情她都不会忘记。她永远是那么平静,慎思而后行,她的一生都是在全心全意地工作。所有的西方记者和新闻通讯员都尊敬她,赞美她。有一个时期,当西方的报刊对中国怀有敌意之际,周恩来总理和那些在他的鼓励下努力工作的人们,由于周总理把自己的精神注入他们的身上,还有他那善于应付困难局面的外交工作能力,又赢得了西方新闻工作者的尊敬。龚澎就是周总理的忠实门徒;她有才华和耐心,有坚强的个性,有不可动摇的信念和为国家、为人民服务的忘我精神。
从1962年到1965年,每年我都回中国一次,有时还一年两次。每一次我都要去看望龚澎,因此,我也常常有幸获得与周恩来总理见面的机会。在1967年和1968年,由于“左”的影响,我申请不到去中国的签证。这是动乱的年代,连外交部以及政府中的其他每一个部门都受到冲击,被抄劫。这两年中,我为中国、为在那里的我所有的朋友万分焦虑,我得不到龚澎的消息。
1969年,我终于能够再一次去中国,我又见到了龚澎。她是那样消瘦,那样疲弱。我简直不敢相认了!但是她的目光还是和以往一样柔和。她也非常关心我和我的健康。1969年是一个转折点,就在那一年,尼克松总统首先暗示美国的对华政策将有所改变。
就在1969年,我在中国度过相当长的一段时间,虽然有许多地区我是不能去的。我觉得,尽管一切处在动乱之中,尽管竭力在控制这种动乱局面的周恩来总理本身也遭受极大的压力,在外交政策方面,仍然隐隐约约显出有所突破。这一时期,我觉察到,在周恩来总理的左右,没有足够的工作人员,但他仍然在继续努力稳定中国的局面,保护知识分子。他是疲劳过度的,可是还在坚持工作下去,有时通宵达旦。龚澎虽然身体很不好,也比平时更加勤奋地工作。
1970年春天,我又回到中国。龚澎的一个朋友邢绛是经常陪同我到中国各地参观访问的人,她在机场就对我说:“我必须告诉你,龚澎病得很厉害。”她的话使我心烦意乱。邢绛解释龚澎的病因,是由于过分紧张而脑溢血。她住院治疗,受到精心的护理。
此后几周的日子是凄凄惨惨的,我见到龚澎的丈夫乔冠华;我可以到医院去探望龚澎。她的脑溢血症是大面积的,主治医师们尽了最大的力量抢救,把她的病情详细地告诉我。身为医生,我知道没有什么希望了。龚澎的脑子,曾是如此聪慧,如此高尚而富于献身的精神,现在已经被摧毁了。她的躯体是靠人工的方法支撑着的,但没有希望了。
这样,我就失去了我最好的、最高尚的朋友。我之所以成为今天的我,是由她塑造而定型的。这许多年来,她对我始终如一的帮助和忠告起了极为重要的作用。
稍后,我应邀赴日讲学。几周之后,在东京日本的新闻记者告诉我:“龚澎刚刚去世。”噩耗终于宣布了。我点点头,但再也哭不出来。几个星期以前,我已经绝望了。我在东京遇见许多西方新闻界人士,他们都为这样一位才华出众、勇于献身的妇女的逝世,深表哀掉。
(摘自《中国建设》1985年第10期,河北邯郸鲁滕川推荐)
〔后记〕
龚澎,我的妹妹,去世已整整十五年了。今年四月底,韩素音来京访问,当时,她的活动日程安排得很紧。这篇文章是她在缅怀往事的激情下,通宵不寐写成的。
龚澎,原名维航,1914年10月10日出生于日本,老家在安徽合肥。当时,父亲龚镇洲,同盟会会员,因为反对袁世凯,被悬赏通缉,亡命日本。龚澎的一生是在中国人民波澜壮阔的革命斗争中度过的。她从一二·九运动开始参加革命,1936年入党。抗战爆发后,她进入延安马列学院学习,并在太行山八路军总司令部工作过一段时间。1940年被派往重庆,在周恩来同志身边做对外工作。从那时起直到新中国成立之后在外交部任外交部新闻司司长、外交部部长助理期间,她得周恩来同志的言传身教达三十年之久。在党的领导与周恩来同志的崇高品德的熏陶下,当时还很年轻的龚澎,长期在国民党统治区的重庆工作,能够做到勇敢而机智地执行党交给她的各项任务。同样地,二十年之后,在十年浩劫的动乱日子里,她也能做到坚持原则,顶住狂风恶浪,不屈服于种种压力,大义凛然。1970年9月20日,龚澎脑溢血逝世。同志们和朋友们永远不会忘记这样一个对党的事业无限忠诚,对工作认真负责,谦虚谨慎,对人诚恳亲切,为中国赢得许多国际朋友的信任和敬意的党的好女儿。
龚普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