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怎样写《风流歌》的
1986-11-01纪宇
纪 宇
编者按:
纪宇同志的《风流歌》深为广大青年所喜爱,本刊经常收到要求转载作品(尽管本刊早已转载)和介绍诗人生活及创作的信件。应广大读者要求,本刊特约纪宇同志撰写了这篇文章。
1980年4月28日凌晨,在我蜗居的斗室,酝酿已久的《风流歌》写完最后一行。不象婴儿坠地,伴随着清脆响亮的哭声,这首诗静静地躺在我的书桌上,无声无息。然而,我却象产后的母亲般地疼她、爱她、为她激动却又不安。推开凉台的门,面对熹微的曙色,流动的春风,我想起千万个读者。亲爱的朋友,这首写“风流”的诗,能否随着春风流到你们心头,得到你们的理解和喜爱,在你们胸中获得她有声有色的生命呢?须知,只有你们才是诗的真正主人!
从那时算起,《风流歌》已经五岁半了。岁月的风,时间的流,漂洗着她,冲击着她,考验着她。她真的象风一样轻盈地吹,似水一般欢快地流,吹向读者心灵,流向青年胸中,结识了许许多多热情难忘的朋友。
又是一个万簌俱寂的凌晨,我在灯下写作《风流歌》(之二)。诗完成了,可我的心情仍很兴奋,禁不住忆起五年多来《风流歌》所走过的历程,也想起许多热心的读者寄来的,至今无法全部回复的信件。此刻,让我的思绪也流动起来,注满眼前这一个个方格子,且算是我给读者迟到的复信……
一、我为什么会写《风流歌》?
1979年,是非常值得回忆和总结的一年。那时,关于理想,关于青春,关于什么是我们这一代人真正的追求,怎样使青春焕发光芒,找到人生最大的价值,这些引人思索的问题,在我的心中已经回旋多时。人们,尤其是青年们的思想空前地活跃,许多早该打破的禁区被闯开,呈现出令人惊喜的新气象。然而一小部分人中也产生了迷惘。有人感到理想渺茫,狂热地追求物质生活的需要,却越来越感到精神上的空虚。这时,我产生了要有针对性地回答一下这种社会现象的愿望。
这种愿望是强烈的,不可遏止的,却又是朦胧的,不甚明确的。该怎样来正面回答社会向我们提出的问题呢?我还没有想透。但有一点很清楚,就是我想写一首诗,这首诗应凝聚着我们这一代青年人对人生、对社会、对时代的思索和理解。我应该表述的中心题旨就是:人为什么活着,应该怎样活着,人的真正价值和尊严是什么?更具体一点就是说:人应该在哪个层次上生活、奋斗和追求?但在这时,我还没有找到一条最便于抒发感情的渠道,也就是说,还没有找到某一种形式,某一种角度,某一种方法。
1980年3月,我又来到北京。偶然听说,我敬仰的著名诗人李季不幸逝世了,我的心情很沉重。李季老师生前曾关心过我,帮助过我,他的质朴亲切的形象是我永远难忘的。虽然没有人通知我,我却打听到李季追悼会的时间,独自徘徊在中国作协的大门前。车来了,我没有征求任何人的同意就跳上了车,赶到八宝山礼堂。
李季老师最令人钦佩的是他有一颗永远贴紧人民、贴近时代和生活的赤子之心。是生活的浪潮不断地拨动他心中的琴弦,使他在非常年轻的时候便写出了《王贵与李香香》那样有广泛影响的诗作。解放后,他和新兴的石油战线结下了深厚的感情,每一次石油会战都牵动着他的情思,使他以石油工人代言人的身份,不断把石油战线的捷报唱到诗坛。现在,他安息了。礼堂里摆满了花圈和全国各地诗人送来的挽联、挽诗,表达着人们无尽的思念。临终前,他提出要穿一套石油工人服装上路的愿望。此刻,我站在他面前,凝视着他身上的帆布工装,头上闪亮的铝盔和安祥的面容,我的心受到了强烈的震撼。
李季老师的生平和最后的愿望使我想起了诗人的使命。
我又想起了构思多时,而没有找到感情喷射口的那首诗。忽然间,象一道闪电划破思索的云空,我心中突如其来地涌现出两个字:风流!李季堪称诗坛的风流人物,而我应该写一首关于风流的诗!
在中国文学史上,苏轼曾唱出“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的绝唱,毛主席也有“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的吟咏。但在更多的文学作品里,在现实生活中,尤其是在一般人的思维习惯中,“风流”取其贬义的时候为多,例如“牡丹花下死,作鬼也风流”之类。而当今在相当一部分青年中,向往风流,追求风流,却又太注重于风流的外在形式,忽视了风流的内蕴和实质,不知道风流的真正内核是什么而舍本逐末。
顿时,我的心中豁然开朗。“风流歌”这个新颖响亮的题目突现出来,我决定用它来统帅和处理我那个阶段的思索。有了贯穿线,诗就基本成了。追悼会结束后,我搭乘人民日报社的车返回市区。恰巧和袁鹰老师及编辑徐刚等坐在一起。我忍不住说了想要写这样一首诗的想法。袁鹰很有兴趣、很信任地对我说:“好,写成后寄给我们。”
在北京的旅馆里,在返回青岛的火车上,诗句象排着队在我的脑海里翻腾,要涌向我的笔端,我体会到创作的冲动和真正的快乐,诗很快就写出来了。
二、《风流歌》发表和广播以后
由于意外的原因,《风流歌》在人民日报登载出来,已是1981年8月1日了。
我想找一份报纸,可办公室里那天的人民日报不见了。有个朋友告诉我,他们工厂供销科,那个平常不大看文艺作品的科长那天也读了那首诗,看完后把报纸叠起来放进提包,原来他有个爱打扮、人们骂她“风流”的女儿,他要把诗带给女儿看看……
不久,中央人民广播电台邀请瞿弦和与张筠英朗诵广播了这首诗。
诗广播后,赢得了比读者更为广大的听众。上海、山东、福建、广东等电台也配乐制做了这首诗,还录制了闽南语、粤语等地方语言。后来,中央电台又把复制磁带分送各省电台,于是《风流歌》借助现代化的传播手段,广泛传扬。一年、两年、三年,三遍、五遍、十遍,听众的来信象雪片一样飞向各省和中央人民广播电台。通过各种途径转给我的来信多得使我无法一一回复。
1982年,四川人民出版社出版了《风流歌》诗集,很快销售一空。许多省发行数量很大的广播电视报都应听众要求连载了诗的原文。诗发表三年多后,《青年文摘》、《诗选刊》等又重新发表。于是我又收到许多读者的来信。
读着听众和读者的来信,我的心总是难以平静。
一个青年工人来信说,为了录下电台广播的《风流歌》,临时找不到空白磁带,就抹掉了香港流行歌曲。
扣林山前线的战士来信说,《风流歌》令人陶醉,催人奋进。老山前线一位副指导员来信说:“战士们听到了云南电台播送的《风流歌》,写信给电台索取原文,电台立即打印了寄去。可大家不满足,还想得到整本诗集。在写信的时候,炮声还在我们身边响,也许我们将为祖国牺牲,但我们希望朗诵着昂扬的诗篇战斗。”
作为一个普通的作者,我深深感到被读者理解所带来的巨大幸福!
三、争论之后的思索
1984年,由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和长江流域的十多个省电台联合举办了“长江魂”诗会。四川的诗人孙静轩同志参加诗会后来到青岛,他对我谈起诗会上对《风流歌》的争论:在电台的联合发言中提出,近年来全国各电台广播的诗中,《风流歌》反映强烈,艺术效果很好,所以广播朗诵诗应该象《风流歌》这样写。
对此议有人拥护,有人反对,双方展开一场激烈的争论。
遗憾的是我没有参加这一场争论,如果我在场,我一定是坚定的反对者。
这一天,我在笔记本上这样写道:
任何创作都不应该有模式,而任何模式都是创作的大敌。
诗尤其是这样。
一个有出息的诗人,既不能摹仿别人,也不应该重复自己。
如果让我写,我决不愿意重复。
诗最讲独创性,光荣的道路从来都是荆棘丛生的,谁害怕失败,不肯开拓和探索,谁就不会取得真正有价值的成功。
诗会上有人提出,《风流歌》中关于“风流”的概念不清,对此我倒认真地思索过。这个意见值得考虑,概念可能有不清和含混之处。但我写的是诗,不是给《辞海》中的“风流”条目写注释。同样,也不是写科学论文。我只追求其是诗的,而不必过虑其是否科学。科学的,不一定是诗的。
《风流歌》为什么会受到广大读者和听众的欢迎,成为电台至今仍在广播的保留节目呢?许多在电台主持文学节目的同志认为这是个值得研究的文学现象。作为作者,我常感到名不符实,更多的时候觉得莫名其妙。有个搞诗歌理论研究的朋友曾就《风流歌》艺术上的主要特点,对我谈了三点意见:一是辩证思考的效应,二是音乐美和音韵美,三是写实手法的运用。他是旁观者,他的观点是否“清”我不知道,但对我这个当局者来说,我似乎从“迷”中悟出一点道理,下次再写东西,倒真可以从这三方面着眼多考虑一番。不过老实地说,我写《风流歌》时确实没这么想过。
五年之后,我又写了《风流歌》之二,这首诗写成后很快由《中国青年报》发表,立即就有十余家广播电台分别录制播出。我因参加“海洋诗会”,在杭州看到了报纸,等诗会一行人到达福州时,福建电台已经录制成功,当天正好播出。电台的编辑告诉我,这是他们连夜抢录出来的,并制成盒式磁带六十盘,当作送给老山前线战士的礼物,《福建日报》还在一则新闻中报导了此事。等我回到青岛,看到《青年文摘》编辑部的来信,1986年第1期已应百余名读者要求转载,并嘱我写一篇创作体会。我想起《文学报》的编辑同志曾三番两次,或驰书信,或来面商,也让我谈这首诗,于是拉杂写来,所叙都是小事,可属琐忆之类吧。
1985年12月21日写于青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