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不尽之意于言外

李凌云

绝句要讲究蕴藉含蓄，这是历代评论家所一再强调的。元人杨载云:“绝句之法要婉曲回环，删芜就简，句绝而意不绝。”明人胡应麟云:“绝句最贵含蓄。”清人沈德潜亦云:“七言绝句，以语近情遥，含吐不露为主。”可见绝句要写得委婉曲折，“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可供人反复咀嚼，仔细品味，得到美感的享受。反之，语绝而意也绝，让人一览无遗，没有回味的余地，就如同嚼蜡一般。

综观历代绝句，可以说唐人绝句是这方面的典范之作。含蓄的特点是“言微旨远，语浅情深”，但由于唐代诗人的语言风格不同，表现方法各异，其含蓄的手法也多种多样，大致看来，有如下几个方面。

其一是把思想感情隐藏在对客观事物的描写之中。如李白的《玉阶怨》:

玉阶生白露，夜久侵罗袜。却下水晶帘，玲珑望秋月。

此诗写夜深时候，一个宫中女子对月痴望的情态。她先伫立在石阶上望月，站久了，罗袜被秋露沾湿，这才惊醒过来，退到室内，但仍无法安眠，从放下的透明的窗帘中继续望月。题目是“玉阶怨”，全诗没有一个字点出“怨”。然而，从这个宫女彻夜不眠、对月凝望的神态中，处处流露出她凄凉和怨恨的心情。所以古人评此诗是“备婉恋之深情”。与此诗有异曲同工之妙的是杜牧的《秋夕》:

银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天阶夜色凉如水，卧看牵牛织女星。

此诗语言活泼，意境优美，是一幅着色的人物画。首句写室内景物:秋夜的烛光照着有画的屏风，使人微感凉意；次句写少女动态:手执轻罗小扇拍打着飞来飞去的黄火虫；三句描写“凉如水”的夜色，并转出四句的“卧看双星”。诗人没有明写少女的怨恨之情，而是通过深夜不眠、卧看织女牵牛两星的形象描绘，来抒发感情。不言怨而怨自现，写法极其含蓄。

杜甫的《江南逢李龟年》，是语浅情深的洼作，请看:

岐王宅里寻常见，崔九堂前几度闻。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

此诗写的是作者与老相识李龟年久别重逢的事。前两句写从前的相识，后两句写现在的重逢。从字面上看，似乎语言平淡，无甚深意。但仔细咀嚼，字里行间充溢着作者抚今追昔的伤感之情。当初，李龟年因善于歌唱，经常出入于豪门贵族；杜甫少年时就负有盛名，有“洛阳才子”之称。两人结成了深厚的情谊。从当年洛阳结识，到如今江南邂逅，其间经历了沧桑之变，怎能不使作者感慨万端?而作者对今昔盛衰之感、彼此飘流转徒之苦、会合之难，都无一字明说，而通过末句一个“又”字，境界全出。

其二是从侧面落笔，反衬正面意思。唐人绝句多采用这种手法。如朱庆余的《宫中词》:

寂寂花时闭院门，美人相并立琼轩。含情欲说宫中事，鹦鹉前头不敢言。

此诗表面上看来，似乎写得轻松悠闲:一群宫中美女三三两两地在华丽的走廊上游玩。其实在悠闲之中，深藏着无限的痛苦。“花时”应热闹，却说“寂寂”，“院门”，却说“闭”，说明此处是君王不来的幽冷之宫。失宠者不只一人，故曰“相并”；彼此想吐露一下愁怀，又恐学舌的鹦鹉会泄露，只得埋藏在自己的心底里。宫女们敢怨而不敢言的感情通过“鹦鹉前头不敢言”一句全盘点出，从而使读者领略到宫廷中的黑暗、恐怖以及宫中女子失去自由的痛苦。这种不写正面，而写侧面的手法，真是“覩影知竿”之妙!再如刘禹锡的《石头城》:

山围故国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淮水东边旧时月，夜深还过女墙来。

这是一首凭吊古迹的诗。石头城是吴、东晋和南朝宋、齐、梁、陈偏安江左的首都。起初舞榭歌台、车马盈道，盛极一时，后历经战火的洗劫，石头城渐告荒废。诗人以“石头城”为题，感叹历史的兴亡，时代的变迁。但诗人并不从正面抒发，而是从旁处下笔。写了围故国的“山”，绕空城的“潮”，以及照女墙的“月”，用这些不变的自然现象反衬出不断变更的社会现象。真是“不着一字，尽得风流”。正如《唐诗别裁》所指出:“只写山水明月，而六朝繁华俱归乌有，令人于言外思之。”

类似此种写法的，还有贺知章的《回乡偶书》:

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

首句中的“少小”与“老大”是一组反义词，形成强烈的对照，从“少小”至“老大”，指明久客他乡。次句又用无改之乡音反衬有改之鬓毛，“鬓毛衰”又紧承“老大”。由于作者离家日久，又容貌大变，所以很自然地转入了三句的“不相识”和四句的“笑问”。全诗无一奇句奥句，读来自然流畅，朴实感人，尤其是三四两句，用反面的笔法，写尽了作者久客伤老的感情，实是“有泪的微笑”。

其三，是寓讽刺意味于诗句中。含蓄的手法最易和讽刺相结合。不过，这种讽刺的意味，不易为人所察觉，要细加辨析，才能体会到。如杜甫的《赠花卿》:

锦城丝管日纷纷，半入江风半入云。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

花卿就是花敬定，是成都尹崔光远的部将，因平定梓州刺史段子璋的叛乱有功，于是日日请客饮酒，吹弹歌舞，过着花天酒地的生活。首句“日纷纷”是形容丝管之盛，次句两个“半入”紧承“日纷纷”，进一步形容音乐声的悠扬高亢。三四句转入赞美，以“天上”与“人间”相对照，指出花家的音乐是人间听不到的“仙乐”，因为太夸张了，也就暗寓了讽刺意味。可以想到在战火纷飞、民不聊生的年代，作者对花敬定一味追求享乐能不反感吗?因此，在诗末，运用反语的手法加以讽刺。这是“似謏实讽”的例子。再有，看上去没有讽刺，实际上有讽刺，所谓“无讽中有讽”。如王昌龄的《春宫曲》:

昨夜风开露井桃，未央前殿月轮高。平阳歌舞新承宠，帘外春寒赐锦袍。

此诗包含一个典故:汉武帝到姊妹平阳公主家饮酒，看到歌妓卫子夫容貌艳丽，就召入宫中立为皇后，从而抛弃了原来的皇后陈阿娇。一二句写景，暗含讽刺意味，三四句写卫子夫受到恩宠的情景。既有“新承宠”，就有“旧失宠”，新承宠者“赐锦袍”，旧失宠者当然被扫入冷宫。刘永济先生指出:“此又另一种写法，但写他人得宠，而已之失宠可知。”更重要的是诗人借卫子夫新承宠之事，从侧面讽刺了当时统治者。由于他们的喜新厌旧，造成了封建社会多少妇女，一旦红颜衰老就被遗弃的可悲结局!这种不着声色的写法，确是收到了“弦外有音”的艺术效果。

其四，是以眼前事物来反映重大内容，所谓“以小见大，言微旨远”。如刘禹锡的《乌衣巷》:

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乌衣巷是古时建康(今南京)东南的一条街巷，在秦淮河南畔；朱雀桥是秦淮河上的一座浮桥。两处相距甚近。是东晋最大的豪门贵族王导和谢安居住的地方。当时，这里冠盖往来，十分煊赫。可是现在呢?呈现一片荒凉的景象。一二句的“野草花”、“夕阳斜”?是写现在的衰败；三四句写燕子，从燕子身上表现今昔的不同。今日之燕还同旧日之燕，可是旧时的王谢之堂已经换成了现时的寻常百姓之家。作者从眼前的“野草”、“夕阳”、“燕子”等细小景物着眼，深刻地反映了重大内容，即封建权贵的炙手可热，仅是历史上一瞬间，尽管显赫于当时，但最终逃脱不了衰亡的命运。此诗用笔极曲，包含了无穷的感慨，不愧是绝句中的上品，类似写法的还有杜牧的《江南春》:

千里莺啼绿映红，水村山郭酒旗风。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

此诗明写江南春色，而实暗有寓意。一二旬写江南秀丽的春景:时时莺啼鸟语，处处绿树红花，临水有村庄，依山有城廓。更为抚媚动人的是小店的酒旗迎风飘动，似在招徕顾客。三四句一转，写到佛寺。看去，似在进一步描写风光，其实，别有寓意。据古书记载，南朝时，各个皇帝都信奉佛教，修建佛寺。仅梁武帝萧衍一人，就在京都兴建了五百余所，有僧尼十余万，其他地方就不待而言了。作者反对崇佛，尤其反对统治者耗费人力物力来建寺。现在看到烟雨濛濛中，到处峙立着南朝时候的佛寺，当然会深有感触。另外，寺庙虽在，主人却已泯灭人间。诗人的这些惋惜、嘲讽的感情全都包含在末句的“多少”两字里，是所谓的“诗眼”。刘禹锡说:“片言可以明百意，坐驰可以役万里。”此诗当之无愧。

唐人绝句的含蓄手法有种种，除以上四点之外，还有借景抒情的，托物起兴的，写他事来喻己事的等等，由于篇幅限制，不能在这里一一分析。

(陈琪摘自《修辞学习》1986年第1期)

(插图:晁锡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