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未婚妈妈的眼泪
1986-08-20张梅君
张梅君
她们没有结婚就生下了自己和孩子,等待她们的是难以随的冷落、歧视。
这是三个女性的眼泪,它从昨天流到今天……
三上法院的李娟
她,现在穿着白色的病号服,躺在市中心医院的病床上,左手吊着盐水,脸色显得苍白,乌黑的头发,被凉风吹拂,偶尔露出几根白发。她叫李娟,是区属塑料厂的工人,今年30岁。因患痢疾,高烧40度三天不退。当她稍稍清醒时,泪水就会汩汩而流。与其说她的身子发烧,不如说她的心在燃烧。
那是1978年,李娟从江西农场病退回沪,分在厂里当装配工。80年,李娟工作台对面又来了个病退小伙子嘉陵。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两人共叙上山下乡时度过的艰辛岁月,两颗心渐渐接近了。过了而立之年的李娟和嘉陵都想建立一个安安稳稳的家。
一个凉风习习的傍晚,李娟和嘉陵并肩携手在虹桥路的林荫道上迈步。李娟看着嘉陵粗壮的胳膊,明亮的目光,心里想,他虽然文学修养不深,但也能谈谈莫泊桑的《项链》。他的脑瓜子里还有一股灵气,干活肯动脑筋,肯钻研技术,进厂不久又被提为车间主任。“李娟,我愿意跟你一辈子。”嘉陵粗着嗓子说。李娟在思绪中猛醒,嘴里吱晤着。他们在暮色中停在一辆黄鱼车旁,僻静的角落,四处无人。嘉陵口中热呼呼的气息拂到李娟的脸上,夜色笼罩了一切羁绊,野性的青春在短暂的一瞬间……
李娟怀孕了,嘉陵却不以为然,整天忙碌着“干一番事业”。时隔六月,李娟捂着隆起的肚子,催促嘉陵把事情办了,以免“出丑”。谁知,嘉陵却把脸一沉,说:“打胎!我付营养费。结婚的事以后再说。”李娟诧异地看着他。嘉陵却推开李娟,扬长而去。
原来,当了“芝麻官”的嘉陵,开始嫌弃李娟家境贫困,容颜消损。他又悄悄地与同厂的小周恋爱。误以为他在为工作奔忙的李娟,没料到事至今日他会变卦。现在,她痛苦地想挽回过去曾经维系的“夫妻关系”。可是,一切努力都无济于事。李娟决定依靠组织的力量。然而嘉陵在组织面前却加以否定,并拿出与小周登记的结婚证书。顿时,李娟昏了过去。
李娟感到走投无路。一个寒风凛冽的傍晚,她给半瘫的母亲煮了两个鸡蛋,又替她擦身,换好衣服。她想最后一次在母亲身边尽一个女儿的孝心。和女儿相依为命的母亲,似乎看出了女儿的心事,她呻吟地低语着:“娟啊,娘没有你早死啦!”李娟突然鼻子一酸,眼泪一下子滚落下来。在这一刹那间,她又否定了自己轻生的念头。李娟心酸地向母亲吐露了真情。母亲哭了,气恼地说:“上法院告他!”
李娟壮着胆,第一次跨进了法院的大门。当接待人员请她拿出证据时,她却两手空空。她打了“败仗”。
李娟的母亲,眼看女儿身孕八个月,周围邻居议论纷纷,只好要女儿与对门的憨大开结婚证书,取得合法生育的权利。李娟同意了。
一个月后,李娟生下一个男孩。孩子满月后,李娟要照顾老人,又要抚养小孩,日子越过越苦。不懂事的憨大竟趁李娟不在,用香烟头朝小孩身上烫,小孩腿上、屁股上留下一个个小洞。当李娟伤心地告诉嘉陵时,他却说:“不是我儿子。我已有女儿。”李娟一气之下第二次走进了法院。
这次法院去厂方了解,结论是该同志在厂表现较好,其它情况概不了解。李娟上告无效后,厂里流言蜚语,恶语中伤接踵而来。“这女人,不知跟哪个男人怀孕的,生活上乱糟糟。”“找个憨大作替罪人,心眼真坏。”种种诽谤和生活的磨难,使李娟承受不了了。她深深地感到冷寂、惆怅和孤独。她恨嘉陵。她咬着牙第三次走进了法院。
法院在厂方不提供线索的情况下,请来了法医验血,诊断出儿子与父亲是一个血统关系。嘉陵在事实面前只能承认错误。法院当即判定嘉陵每月扣除15元小孩抚养费。
法院把李娟从众多的舆论中解脱出来,解除了与憨大的假结婚。李娟心里至少有些宽慰,但辛酸、苦痛仍旧时时袭来。
劳改犯的“妻子”览云
初春的一天傍晚,经历了一天劳累之后的览云,在屋里给女儿冬冬打毛衣。窗外,览云听见一个男孩在说:“她爸爸是劳改犯,我妈妈说的。”“你爸爸才是劳改犯!”两周岁的冬冬回敬着。突然一个女人大声嚷道:“劳改犯的女儿还这么神气!”览云急忙放下毛衣,奔出门外,拖回冬冬打了她一顿:“下次再不许胡说!”冬冬哭着叫起了爸爸。览云一阵心痛,揉着冬冬陷入了痛苦的回忆。
览云今年31岁,在区集管局的一家仪器厂工作。那是三年前,经人介绍她与钢铁厂郁江相识。两人一见钟情,从此感情逐日加深。但生活对览云来说是不幸的。她自幼先后丧失父母,由舅舅抚养成人。如今,当她与郁江筹备结婚时,郁江又因犯盗窃、赌博罪,被判有期徒刑五年。览云已怀孕五个月,她苦苦地思考了整整三天,最后决定保留孩子,准备等他五年。
四个月后,览云生下一个七斤重的女儿,取名叫冬冬。因为女儿还需要度过五个冬天才能见到父亲。为了避人耳目,览云把冬冬寄养在舅舅家。两年后,她把孩子接来送进了里弄托儿所。
没过一星期,又发生了不愉快的事。一天早晨,览云带冬冬去托儿所,刚到门口,只见三五个不明身分的人,指着冬冬说:“这小孩命苦,在娘肚子里爸爸就去坐牢,从小背上了黑锅。”览云匆匆地把冬冬推进门。打那以后,她心里再也没安宁过。
冬冬没有独生子女费,览云每月还要为她付30元的托儿费,生活拮据。她每天把最好的给冬冬吃,可冬冬还是经常生病。一天傍晚,冬冬又发高烧,览云给她买了包肉松,自己却吃酱瓜就饭。邻居王妈闯了进来,她快言快语地说:“生活这么清苦,何必自讨苦吃?重找个男的也许会好些。人家背后都叫你‘劳改犯老婆,这顶帽子要戴一辈子。为孩子想想吧。”这一晚,览云观察着冬冬的病情,思绪万千,整整一夜没有入睡。
第二天,她昏昏沉沉地去上班,不小心出了次品,影响了红旗班组的名誉,每人还得扣除奖金两元。这时个别人冷言冷语:“劳改犯家属还不好好改造,反而找我们的麻烦。快点把她调走!”览云能说什么呢?不久,她自己要求调离了红旗班组。
每逢节假日,家家户户笑语声声,唯独览云抱着冬冬茶饭不思。“活寡妇,坏女人”的抨击向她阵阵袭来。“妈妈,人家都有爸爸,为什么我没有见过爸爸。爸爸真是劳改犯吗?劳改犯一定是坏人吧?”览云连忙捂住冬冬的嘴,“别说了!”
昏黄的灯光下,览云打开郁江的来信。他非常感激览云,表示要痛改前非,重新做人。
“郁江,我实在摆脱不了周围人冷言冷语的打击。我准备搬家,并且已经向单位打了调厂报告。”
两年过去了,向前还有三年。那令人难熬的1080天又将怎么度过呢?
改邪归正的晓敏
一个灰蒙蒙的早晨。
一幢矮平房门口,一位中年妇女拎着菜篮,另一位手里端着买豆浆的缸子。“哎,李妈女儿没结婚就有了个小孩。”“昨晚她家闹了一夜。”
爆炸新闻不胫而走,闹得满城风雨。
李妈女儿晓敏,当年27岁,在某家商店工作。晓敏一度接受了国外性解放的思想影响,糊涂怀孕,生下一个才四斤重的男婴。无奈的李妈,托人将孩子送给了素不相识的不育妇女。
时间过去了两年,新闻变成了旧闻,晓敏也认识了错误,一直努力地工作着。她曾两次得到单位表扬。
29岁的晓敏,还没谈恋爱。好心的女友为她介绍了一位钢厂工人小高。小伙子仪表堂堂,第一次见到眉清目秀的晓敏就留下了好印象。两人你来我往,感情也加深了。一天傍晚,晓敏挽着小高的手臂从长宁电影院出来,碰见同事小林。小林看见晓敏心里一怔,第二天便跑去告诉小高“过去的秘密”。小高先是吃了一惊,随后一想小林说得也对,堂堂的男子汉,去找个生过孩子的姑娘,舆论也受不了呀。他断然和晓敏分了手。
晓敏的心被深深地刺痛了,她再也不想急着找男友了。于是每周三个晚上去成都二中听英语课。她觉得把精力全扑到学习上,心里似乎好受些。
过了一个多月,晓敏发现班里有位男生总在注意自己。一天下课后,他们并肩走着。“我很喜欢你。你呢?”小伙子先开了腔。晓敏低头不语。
放寒假了,小伙子提出要筹备婚事,晓敏却想起了过去的隐事。得先告诉他。晓敏向他吐露了一切,小伙子低着头,什么也没说。
第二天,在中山西路大桥下,小伙子说:“你的过去我可以原谅,可我实在承受不了世俗偏见的舆论压力。”他们分手了。晓敏哭了整整一夜,她决定今后要么不找对象,要么就找一个身体有残疾的人。
一个偶然的机会,她认识了仪表厂的小章。他虽然脚有些跛,但心极好。他常说:“人不怕犯错误,改了就好。”可小章的母亲却坚决反对儿子的婚事。“娶这样的媳妇,丢我的脸!宁可找个难看的,也比生过孩子的强。”并威胁小章:有她就没我!
晓敏再没有勇气摆脱不幸了。第二天早晨,她趁家里人都上班了,便关好门窗,开足了两只煤气开关。幸亏母亲突然回家,她才免于一死。
人们啊,是不是该有更多的自爱,更多的宽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