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牢骚怨气中的情和理

1986-08-20成晓明

中国青年 1986年9期
关键词:青工奖金车间

成晓明

中国社会近来出现了很有意思的现象:人们的生活水平从来没有现在这样高,人们对改革从来没有现在这样关注,人们的牢骚怨气也从来没有现在这样多。业无分政企商学,人无分男女老幼,似乎每人都有一腔怨气,满腹牢骚。

有些企业的青年工人,年少气盛,发起牢骚来不得了。吼一声“老子不干了”,一张病假条或是请调报告就甩在厂长手里。

比较极端的例子是某工厂一个车间,有的工作日,青工的出勤率只有50%。我问他们为什么不想上班,他们说:“我们憋了一肚子气,干着没劲!”

“你们怎么会憋一肚子气?”

“冷不丁说不上来。细琢磨琢磨,三天说不完!”

他们动辄拿工作撒气当然是错误的。可是他们怎么会“憋一肚子气?”为此,我走访了几家企业,去倾听青年的呼声,试图从中探寻改革蹒跚的脚步。

“别把我们当‘草民”

在车间外的通道上,我和一位出来闲逛的青工搭讪。我问起“今年厂子的生产形势怎么样”,他不耐烦地一摆手:“咱们是草民,谁管那个。有钱就干,没钱拉倒。哟,头儿来了!”他扮个鬼脸,一溜烟跑进车间。

这位青工所在的某纺织厂,今年有三个月没发奖金了。84年该厂曾赢利200万,今年开始亏损。84年90%的青工能完成定额,目前却有80%的青工完不成。除了设备老化、原料质量差等因素,青工出勤率低也是重要原因。总有十分之一的机器闲置。上夜班时,青工出勤率经常只有60%。

“你们主要对什么不满意呢?”我问这个厂的青年。

大伙七嘴八舌,讲了十几条。工资啦,奖金啦,考业大啦。说着说着,有个小伙子“腾”地站起来:“你们没说到点子上!钱,没有不行,可我们并不是奔钱才干活的。我们是企业的主人,不是会说话的劳动工具。谁把我们当主人看啦?你要是对车间生产提个建议,主任就说:‘得,干活去吧,这事用不着你操心。有人把建议书贴在车间门口,厂里说这是‘文革遗毒,让保卫科调查。青年谁不寒心哪!”

随着企业扩大自主权,企业经营的好坏和工人切身利益相关,青年越来越注视过去他们很少关心的企业经营管理问题。改革赋予他们越来越强的参与意识。这几家企业的调查结果表明,80%以上的青年关心本企业的前途。但是,现实生活中给予他们的机会太少了。光源设备厂有个团支书对车间管理有意见,说了句“假如我当主任,决不这样干”,马上就被斥为“有野心”。一个爱说爱笑的团支书,变成脸色阴郁、沉默寡言的人。某百货公司有个很有才干的青年,提出改变记帐办法的合理化建议,领导却嫌他多管闲事,气得他成天闹着要辞职……

提起“主人”问题,那家纺织厂的女工眼圈红了。“我们在40℃高温的车间里干活,一身汗一身毛的,想每天洗个澡都办不到。那天去食堂吃饭,包子又凉又硬,你提意见,他们说‘不吃拉倒。气得我们当晚停了两小时才开车。前不久清洗茶炉,连盐酸都没洗干净就烧水。开水是绿色的,喝下去浑身起疙瘩。主人就是这么当法?领导只顾追着我们要定额,其它的不管不问,把我们这儿当野麦岭了!”

企业忽视了主人。但是不用讳言,有些青工并没有把自己当主人看。某化工厂有的青工是这样开导徒弟的:“别傻干了,又不是给自己干!”通用机械厂接到一批船用件订货,任务紧急,需要加班。青工们却向领导伸出手:“没有三张大团结不行。”一直拖了几天,厂领导急了,答应给钱,船用件才算加工完毕。这个厂有的青工违反厂规被扣钱,气得嚷嚷:“主人,就是让扣着玩的?”

走访的头几天,一个个问号在我脑袋里翻过来,滚过去:我们的企业假如不能保障工人的主人翁地位,只把工人当“劳动工具”,纵使生产搞上去了,对我们的社会主义目的来说,究竟有多大意义?反过来说,难道每一个人,只要一旦穿上工作服,就自然而然地成了主人吗?难道当主人就不需要资格—比方责任心、荣誉感和使命感?

加强劳动者在企业中的主人翁地位,是进一步改革的题中应有之义。我们的改革要造成这样一种局面:让每个企业真正做到自负盈亏,感到无时不在的压力和危机。这样,我们的厂长就会用心去呼唤心,用爱去交换爱,用智慧去点燃智慧;我们的工人就会不甘心当“草民”,就会焕发出更强的责任心、更大的积极性和创造力。

一句话——大锅饭,培养不出真正的主人!

“大锅饭更高级了,熬白菜变炖肉”

某化工厂是很不错的企业,产值和利润都挺可观。去年调工资的时候,因为调资面只有70%,领导只好宣布:“老工人一级或一级半,青工一律半级。”占第一线职工大多数的青年不服气。领导解释说:“老工人几十年了,不容易,你们将来有的是机会。”青工们觉得倒也在理,可心里还是不痛快,“长工资不凭本事和干劲,要凭机会。玩命干的和混日子的有什么区别?”

光源设备厂去年人人长了工资,青年们却不叫好,“人人有份,早就该给我长了。奖金还少了呢。”这个厂出现了怪现象:过去工人嫌车速慢,现在却嫌车速快。有的青年完不成定额也不在乎,反正工资长了,扣几块奖金算什么。机器坏了,他们去央求机修工慢点修。全厂停气了,本来是损失,他们却山呼“万岁”,欢腾跳跃。

为什么人人长了工资,青年积极性反而下降了?为什么过去被看作天经地义的事,青年现在不买账了?

让我们再回到那家纺织厂。有位青年工长感叹地说:“这次调资本想是打破大锅饭的。没想到大锅饭更高级了,熬白菜变炖肉。条文上规定考虑技术水平、贡献大小,一执行起来就走样。拿我们厂来说,人人两靠一浮动,连病休都有份。出力不一样,拿钱差不多,叫人真憋气。唉,大锅呵,什么时候能真正打碎?”

有位青年愤愤地说:“厂里调资挤对肯干的人。吊儿郎当,泡病假,也能拿五六十元。现在医院假特好开,医生为了多挣奖金,巴不得让你多吃药,多歇两天。现在时兴一个口号,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我看还要提倡让一部分人先难受起来!”

随着改革朝纵深挺进,青年对抑制了他们聪明才智和积极性的大锅饭越来越憎恶。他们渴望有一天真正地凭本事吃饭,凭干劲拿钱。青年对大锅饭的怨气,正是我们进一步改革的动力。改革的铁锤呵,将从哪个部位朝“大锅”致命一击呢?

“凭什么我们挣的比别人少?”

《人民日报》曾经表扬过某服装厂。这个厂生产国际流行的款式,90%以上的产品外销,生产任务饱满。工人的收入在北京市算是佼佼者。可青年们还不满意。

“啧啧,你看人家××厂,生产虽然不景气,可是奖金不比咱们少”。

“我姐夫在机关工作,钱是少几块,落了个自在。谁象咱们,八小时动都不能动!”

这个厂不少青年嫌这儿活累,钱挣得少。有个车间新招来的一批合同工,没干多久走了一半。

最有意思的是,我去的另外几家企业,青年们一提起这家服装厂,羡慕不已:“啧啧,你看人家服装厂,活又轻,挣钱又多,咱们算白活了!”

企业的青工中,刮起一股“攀比风”。我问过大型通用机械厂的青工“平时聊些什么?”“聊什么?聊人家怎么好,怎么挣钱多,聊我们怎么吃亏。越比越憋气,越比越打不起精神。同样是青年,同年参加工作,同样卖块儿,凭什么我们比别人挣的少?”

各行各业都有攀比对手。药品厂的青工问:“我们和××厂同是医药行业,我们利润是他们的几倍,怎么他们的奖金高?”化工厂的青工疑惑不解:“我们是市里工资改革的试点单位。为什么××厂工资比我们高一级?怎么改革的反而比不上没改革的?”光源设备厂把售货员扯进来:“为什么造灯的比不上卖灯的?”

大家都有一个共同的攀比对象—个体户。有的个体户,是曾经因劳动纪律差被这几家企业开除的“二混子”。他们不管是真“发”了还是依旧潦倒,大凡都要西服革履,坐着出租回厂兜一圈。满面春风,见人就拱手,递名片,大有衣锦还乡的意味。有的人挺含蓄,一副藏财不露的样子,有的人则故意扯着嗓子喊:“哥们儿辛苦了,下班跟我撮一顿去,你们说去哪儿吧!”

他们来厂转一圈,青年们的情绪就波动一次。望着昔日“二混子”神气活现的样子,青工们羡慕之余,愤愤不平。“我们辛辛苦苦一个月,比不上‘倒爷们几晚上!”在青年们的眼里,个体户个个腰缠万贯,发财易如反掌。他们哪里知道守法个体户的勤勉和辛苦呢?我曾问一些青工:“你们说个体户挣钱多,你们怎么不去干?”“我们没那本事,我们怕丢铁饭碗。”既然如此,干吗还要“憋气”呢?

对这股“攀比风”切莫等闲视之。各行各业互相攀比,工资奖金你增我涨,势必造成消费基金膨胀,把改革逼入死胡同。“攀比风”在威胁着改革,同时又在呼唤改革。它促使我们要尽快地改革价格体系、税收制度、劳动人事制度,加强市场管理,改变企业苦乐不均,劳动力就业机会不均等的状况。要使每一个企业,每一个人,尽可能地处在同一起跑线上,心情舒畅、公平合理地去竞争。这样,跑得快的人可以理直气壮地去拿奖杯;跑得慢的人,不能再去抱怨裁判的不公,要么奋力追赶,要么永居人后。

我们不能指望体制上的变革就能使“攀比风”马上销声匿迹。青年中“攀比风”的兴起,和青年头脑中平均主义的根深蒂固不无关系。尽管青年痛恨平均主义,但他们毕竟是吃大锅饭长大的。他们咒骂铁饭碗,又把它当宝贝紧紧抱住;他们渴望机会均等,又不愿意去承担风险;他们热情地欢迎改革,殊不知自身也有可能成为改革的阻力。中国的改革妙就妙在这里,难也就难在这里。

总有一天,当少数人再问:“凭什么我们比别人挣的少?”社会就会响亮地回答:“就凭你比别人干得差!”

“我们见着头儿就来气!”

今年×月×日。通用机械厂某车间机器轰鸣。机床是开动了,却是在空转,没有装刀具。一些青工正在闲聊、下棋。出了什么事?原来车间领导管理无方,对整个生产进度心中无数,定额忽高忽低,奖金变化莫测。一月一个政策,一周一个说法。青年们嫌领导说话没谱,火了!

我走访的几家企业,相当一部分青工对领导不满。纺织厂的青工说:“头儿的水平低,不懂现代化管理。拉起关系来倒挺在行。你去打听一下,有几个头儿的孩子在第一线?‘子弟兵犯了纪律,那么多人去说情,换个人行吗?都说干活没劲呢,我们瞧着头儿就来气!”光源设备厂的青工火气更冲:“我们厂是有潜力的,关键是领导事业心不强。总想打一枪换个地方。厂子没搞好,主要责任在他们。为什么不追究一下,拍拍屁股都走了?光会让我们拼命干,他们为什么不把脑袋别在腰里干?”

领导不坚持原则,不和大家同甘共苦,青年怎么会没有怨气?怨气郁结于心,青年怎么会有积极性?

“支使不动你是不是?得,咱们长工资见!”这话成了有些企业领导的口头禅。青工们对此尤为反感。领导的管理方法简单生硬,家长作风严重,是造成许多企业青工“憋气”的重要原因之一。纺织厂有个青年女工,工长让她多看两台车。她表示为难,怕干不了。本来可以耐心做工作,工长却说:“你总爱讨价还价的,叫你干你就得干!”气得姑娘一“病”20天。药品厂有个青年,原来车间主任许愿,完成任务让他第一批去北戴河。任务完成了,领导又变卦了。“我和哥们约好了,让我去吧”。“不行,我安排你下一批去”。“怎么说话不算数?”“情况变了,不能去就是不能去!”“我非去不可!”“去可以,按旷工处理!”从此,小伙子和主任结下了怨恨。

象这样因为一两句话造成领导和青年关系紧张,矛盾激化的事,我走访的十几天里听了不少。看来,改善企业的管理,提高领导的工作水平,已成了刻不容缓的大问题。

青年对领导不满意,一方面是有的领导确实以权谋私,无能,另一方面是青年对领导的要求不切实际。他们是用乔光朴、李向南这些银幕形象来要求他们的领导。他们期望他们的头儿全知全能,脑瓜一转,振臂一呼,企业马上焕然一新,他们马上可以改善福利待遇。否则,领导就是“无能”,在“无能”的领导手下工作,就不顺心!

通用机械厂有位青工的话颇有代表性。“我们不想好好干是孙子。现在把劲攒起来,等来了能干的头儿,等改革给我们创造了心情舒畅的环境,我们一定玩命!”

能干的头儿不会象变戏法一样变出来。心情舒畅的环境也不会有人恭恭敬敬端给我们。一切都要靠我们每一个人。靠今天。

“树挪死,人挪活,干吗牛不喝水强按头?”

在药品厂团委办公室,一个姑娘正在办理转团组织关系的手续。我问她:“你要调走吗?”她笑盈盈地点点头,得意地晃了晃手中的介绍信,“我总算达到目的了”。可以想见,她的调动一定费了周折。

“你要去的单位,比这儿条件好吗?

“哦,不一定。我想碰碰运气。”

目前,有相当多的企业青工想“挪个地方”。有的是奔工资、奖金、住房,有的是图有个学习机会,弄张文凭,有的考虑别处可以发挥长处,有的则想躲开关系闹僵了的“顶头上司”。据了解,这几家企业起码有四分之一以上的青工打了请调报告或是口头申请过。但是象药品厂那位姑娘那样如愿的是极少数。莫非,象青工们说的那样,她“路子野?”

过去想调走的人被视为“落后”,“不服从组织分配”,他们自己也觉得不光彩,进出人事部门总是怯生生的。《海港》里的韩小强想调走,方海珍不是一边唱,一边批评他吗?现在“韩小强”们想调走,已变得堂而皇之。调动的理由都是方海珍从未听过的。光源设备厂有个青工对我说:“我想调走不为别的,就是图换个环境。老在一个地方呆着,人容易疲,乏味。”

“厂里的老工人不也呆了几十年?”

“别跟他们比啊。他们很满足了,我们不行。”

“厂里如果不放呢?”

“泡呗。树挪死,人挪活,不想在你这干了,干吗牛不喝水强按头?”

一股企业职工要求自由流动的浪潮,冲击着现行企业劳动人事制度的闸门。尤其是青年,他们不愿意终生厮守一地。尽管他们对“劳动力流动”的含义还缺乏更深的理解,尽管他们想“挪个地方”的动机是不切合实际的,但他们想“试试”,渴望“碰碰运气”,目前企业很少能给予这种机会,他们就感到“憋气”。

这种状况使企业领导大伤脑筋。放人吧,完不成任务;不放吧,有的青年给你泡。放出去了,又流不进来。特别是纺织行业,目前招工很困难,连农民工都招不进来。所以,前面提到的那家纺织厂一律不放人,有的青工就说:“不放咱们,咱们一起泡,什么时间把厂子泡垮了,咱们就能跳出去。”

听听,说得多邪乎!

无论如何,现行企业劳动人事制度的弊端,已成为阻碍青年劳动者发挥积极性和创造性的重要原因。企业苦于不能自由地选择劳动力,青年苦于不能自由地选择企业。这个问题能不能解决?怎么解决?

看来,我们的改革非要去啃这颗“酸果”了。

我曾对有些企业青工发牢骚表示忧虑。去几家企业走了一圈,自我感觉是“虚惊一场”。其一,绝大多数青工的素质是好的,即使发牢骚,还是完成了生产任务。否则这几家企业成百万、千万的利润哪里来?其二,青年的牢骚并不可怕,牢骚中包含着许多合理的、积极的因素。青年最不满意的,正是改革迫切需要解决的问题。

牢骚多,说明了改革的必要和改革的艰难。说起目前改革的处境,有人打了个生动的比方:我们家门口的公路太窄,人们不满意,于是就要拓宽。一时半会儿新路修不好,大伙只好绕远,走临时铺就的便道。便道比旧公路更拥挤,更泥泞,人们开始骂娘。新公路修好了,人们的心情就舒畅多了。

其实,还可以接着说下去。新公路修好了,人们满意了一阵子,谁知车多起来了,又挤上了。于是,人们再想别的法子。人类社会,就是这样一步步走过来的,还将一步步这样走下去。(题图:李曙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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