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橙红色的太阳

1986-08-20梁粱

中国青年 1986年11期
关键词:火鸡阿拉海鸥

梁粱

张来福1950年生内蒙古自治区土默特左旗台阁牧乡人,养殖专业户

(他自己说35岁,看上去,至少有45岁。秃头,皮肤很黑,也很糙。)

我是个庄户人,不会说话,说到哪儿算哪儿,你就凑合听吧。

我的出身可复杂了。我亲爹妈是中农,我一落生,就把我过继到姑姑家了。为啥过继?穷嘛。我姑姑,就是我现在的妈。她老人家命苦。嫁过3个男人。嫁的第二个男人,有17亩2分地,结婚4个月,赶上土改,被划成地主,好,我的出身就是地主了。后来,我那地主爹抗不住斗争,上吊了。我妈又改嫁,嫁给我现在的爹。这老汉倒是贫农,可闹日本时,他被逼着催过一次公粮,一来运动,给定了个“坏分子”。这下,我的出身又加了一条——“坏分子”。所以,人家一问我的出身,我就说:“花花农”。贫农、中农、地主、坏分子,还不够花花呀。结婚后,又倒霉了。我媳妇是蒙古族,不知怎的,文化大革命那年月,老丈人被整成个什么“内人党”,结果,被活活打死了。我的成分又添彩啦——“内人党”的女婿。

那时候过的日子就可想而知了。我记得最清楚的就是饿。妈呀,饿肚子真难受,肚皮贴着后脊梁,气都喘不上来。没法子,就偷。我不偷别的,就偷粮食,玉米棒子、刚灌浆的小麦、山药,什么能吃偷什么。那年月,有几个不偷的?逼的呀。不光偷,还赌。20多岁的时候,我就开始耍钱,总想赢几把,混饱个肚子。可总是输。好在我本来就穷,也没多少钱好输的,输几回,也就死了心了。我还去呼包公路上出民工,一天挣5毛钱补助;又给大队砖厂背过窑,还出外跑过乱(跑采购)。那时候跑采购,骑辆破车,揣上两个玉茭面贴贴,饿了,找个饮水站,花5分钱买碗水就凑合一顿。

苦就不说了,那时候庄户人有几个不是苦过来的?老说那些没意思。说说后来吧。

后来,开了三中全会。我打心眼里赞成三中全会。没有三中全会,我张来福还不定混成什么德性呢。81年,我们村也搞承包,土地分到庄户人家里,农机具作价拍卖。我借了2,000元钱,买了个小20拖拉机,那是个开不动的烂家伙,花钱修了修,交给我兄弟开。从81年1月到83年5月,用这台小20给建筑工地拉砖瓦砂石,收入9,000多元。这时候,我兄弟对我说:“哥,咱的拖拉机太小了,再买个大的吧。”一句话,把我的心也勾活泛了,一下子把9,000多元都投了进去,买了个大家伙,又贷款买了个拖斗。一大一小两台拖拉机跑了一年多,又挣了24,000元。照理。这样跑下去,我的日子可以过得满不错了。可跑了这多年,我总觉着,一个庄户人出外揽活,总得看人家的眼色,低三下四的,忒憋屈。咱得闹点事业干干。我看中了家跟前的一片荒地。那是一片黑碱地,什么也不长,可挖塘养鱼不错。我包了下来,花7,000元雇了台推土机,推出了20亩鱼塘。放上鱼苗后,内行人说:“来福子,你这鱼塘不行,清汤寡水的,鱼不长。得下粪。”我又花了1,500元钱到牛场买了粪喂鱼。后来一寻思,花钱买粪喂鱼,着实地不合算,干嘛不自己喂牛呀!我又拿出4,200元买了6条牛。我张来福还真来福了,那6条牛年底又下了6条小牛。这下可好了,不用花钱买粪,鱼长了,还有牛奶卖。这不是钱滚钱么?84年城里有了新规定,拖拉机不让进了,我就买了汽车。一年里,又挣了40,000多。有了钱,我也不存,拿出一部分买了1,000只鸭子、,000只蛋鸡。你看,我的事业象那么回事了。村里人说:“来福子行了。这回可是胡传魁的队伍——鸟枪换炮了。”

那天我从家出来,看见有个人总在鱼塘那儿转,偷鱼的?又不象。我走过去才看清,那是个老汉。老汉挺和气,问我今年多大了,搞了些啥副业,养了多少鱼,多少牛。最后问我有啥困难没有,我说现今摊子搞这么大,项目这么多,最大的困难就是不懂技术,不会经营。老汉说,你可以请顾问嘛。我说,咱一个庄户人,进城两眼一摸黑,谁也不认识,咋请?老汉说,这事交给我吧。当时,我没往心里去,寻思人家是客气,说说就完了。谁知,过了几天,来了5个人,说是自治区纪委副书记石光华介绍来的,来给我参谋参谋,当个顾问。哈,闹了半天,那老汉还是自治区里的大官哩,那么随和,一点也看不出。那5个人都是农牧渔业的专家。他们看了我的鸡、鸭牛、鱼池,又看了附近的荒地,都说我干得对,又给我出了好多主意。

那5个专家走后,我心里热呼呼的。那么多人支持咱,咱还怕个啥,干吧。按照专家的意见,贷款70,000元,把鱼池扩大了150亩,盖了鸡舍,花30,000元打了两眼井。我又寻思,现在用推土机的活这么多,总雇人家的,管吃、管喝、管油钱不算,每天还得付40元钱,天长日久的,太亏了。于是,又用22,000元买了台推土机。你看,鸡呀、牛呀、鱼呀,再加上汽车、拖拉机、推土机,够轰轰烈烈吧。我自己也觉得不错了。

那年我去青岛接汽车,回来时,一路上就找专业户看。这一看,我才知道自己是井里的蛤蟆,外面的天大着哩,和人家比,我还差得远着哩。就是从青岛回来的路上,我第一次听说火鸡。人家都说,火鸡那东西好,长得特快,一只能挣上几十块哩。我心里又活泛了,想打听打听那东西咋个养法。在崂山打听到一户养火鸡的,我想进去看看,人家不让,忒抠了。从山东到北京,我一路打听,人家都不说,也不让看。嗐,我心里真急,急也没办法。一直到了北京地界的大兴县,那天下午我渴了,到一家院子里要水喝,那家只有一个女人带两个孩子在屋里。那女人正在缝被子。喝,从炕面到天棚,被子都摞满了。我问那女人缝这么多被子干啥。她说办学习班。我问啥学习班,她说养火鸡的学习班,一天交15元,学7天。这可应了那句话: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我往院里一看,几十只马高马大的家伙正吃食呢,吃几口,停下来一叠声地叫,象牛叫似的。这就是火鸡喽。就这个养法,你能养,我也能。干脆跑到供销社,买了两块钱糖,给那两个孩子吃,我往炕沿上一坐就跟那女人拉呱开了。东一句西一句,从下午两点拉到晚上六点,火鸡的特性和饲养方法问了个八九不离十。这下,进学习班的100多块钱省下了。我又跑到北京畜牧局,买了100多块钱的资料。

一回到家,我就花了3,600元钱买了60只种火鸡。乡下人哪见过这东西,说:“来福子又做啥怪,弄些个魔障来,咋养哟。”我和媳妇起五更睡半夜地侍弄,还真行,只死了两只,其余的象吹了气似地长,几个月就长到30来斤,真喜人。一高兴,我又买了500只。这下,村里可热闹了,都说:“养少了还行,多了就悬了。养不活可咋整。”有的还说:“没见过自己送死的吧,这回看来福子喽。”意思是我得破产寻死去。我那老父亲吓得都软在炕上下不来了。可这500只鸡一只也没死。慢慢地,周围的人看出火鸡是好东西,都来向我买鸡雏了。我现在看出来了,凡事得有个人挑头,只要挑头的干成了,大家也就跟着干了。

85年,自治区多种经营站要跟我联营火鸡场,好哇,联吧。两下里订了合同,对半投资、对半分成、同沾利益、共担风险。新场投资170万,85年4月23日画线破土动工。同时,我跑到北京,找到中法畜牧协会,和法国人谈判买种蛋。不怕你笑话,咱一个庄户人,头一回和外国人打交道,进了豪华的谈判厅,想撒尿都找不到厕所。多亏北京的同志帮忙,5月23日,从法国贝蒂纳公司买进了20,000个种蛋。我们边建场边孵化。9月15日火鸡场竣工,小火鸡已长得老大了。85年当年,新火鸡场产值140万元,跟投

资差不多了。

如今,这里的人都叫我张员外,是觉得我有钱才这么叫的。还有人传:“张来福现在可牛了,大背头,尖皮鞋,整天穿着大西服。吃饭的时候,一边一个大姑娘架着,身后一个大姑娘捶背,眼前一个大姑娘往嘴里喂饭。”真他妈的,我整天泡在大姑娘堆里了。有些人没事干,吃饱了撑的,总把我往花花里说。

没错,我是有点家业了。鱼池、鸡场、汽车、拖拉机、推土机什么的,加起来总有100多万吧。可我没有一分钱存款,吃饭就爱吃咱内蒙的莜面,抽烟就是卷“大炮”。我把赚来的钱都投入再生产了。我还想过,有了火鸡场,应该搞配套生产:屠宰、羽毛加工、罐头什么的。最好还能有辆冷藏车。有了冷藏车,可以把宰好的火鸡一家伙拉到北京去,送进大饭店、大菜市场。我还想在呼和浩特、北京,开上几家饭馆,专做火鸡。我就不信中国人不爱吃又鲜、又嫩、营养价值又高的火鸡。

今年冬季,我还想往江苏一带跑一跑。人家那里发展得快,咱得去学两手。

爹妈给我取名叫来福,30多年了。只有这几年才来福了。咱这福一不是偷来的,二不抢来的,三不是坑蒙拐骗来的。这福是党的好政策带来的。这年月还有人怕致富,怪了,有党哩,有政策哩,正正当当致富,怕个毬!

潘汉渭1959年生,浙江舟山第二海洋渔业公司渔民

对对,我就是潘汉渭。我原来叫潘捍卫,“誓死捍卫”的捍卫,这两个字总让人想起“文化革命”。后来我改名了,改成汉渭。汉奸的汉,泾渭分明的渭。解释得不好?哈哈,无所谓,随便说说。阿拉(我们)渔民说话都随便。有一点请侬(你)注意:我的姓名每个字都带三点水,我跟水有缘分,哈哈。

跟水有缘分,真的。我就生在海岛上。老家嵊泗。我爹是渔民。我爹的爹也是渔民。再往上算还是渔民。我小时候,部队老到岛上来放电影,我就跟着他们转,部队叫我“小尾巴”。“尾巴”当长了,也帮着做点事,后来谋到个打幻灯的生活,每月工资18块。十几岁的时候想得天真,总认为这辈子就打幻灯了。18岁那年,爹对我说:“老挣18块也不是个事体,还是进渔业大队吧。”1979年二渔公司招工,一个公社一个名额,还要考试。嗨,我是去不了喽!没想到,弄到后来,这一名额还就是我。缘分。

跟海结缘,结的是辛苦缘,危险缘。人家岸上工作8小时,阿拉船上24小时不安稳。上了船就跟打仗一样,一打铃,侬就得三脚两步跑到甲板上。船上顶危险的事体要算起网了。起网的辰光,侬眼睛要盯牢网,一不小心,会闯大祸。有一回,一个合同工用手弄缆绳的辰光不小心,结果自个的手也卷进去了。小伙子开头还不叫,等到痛得“哎哟哟”,已经来不及了,好端端的手断了。

阿拉这样干,当时工资也就是25块。当时船上还有个规矩蛮要命:船员拿一丁点小鱼小虾,人头像就要上墙报示众。为这个,我还跟干部发过火。阿拉在海上生死搏斗打的鱼,自个拿一点就不作兴啦?要讲纪律,侬来一点罚款、警告也可以。阿拉也服。可侬这样子照片示众法,跟判处徒刑的布告差不多。人家年纪轻点的还没找对象啊!我讲得喉咙底冒火,干部的脸孔还是冷的。

牢骚归牢骚,做归做。阿拉渔民也是蛮有激情的。有时候激动起来,一夜连起7网。大冷天,甲板上结了冰,浪头打来,溅在阿拉身上脸上,过一会也就结冰。要是有记者把渔民的辛苦记下来、好了。可惜记者们不会跟着阿拉出海的。来舟山的记者不少,来了就走办公室。一串数字,几条经验,功劳还是头头的。

我这个人容易心血来潮。有一回发完牢骚,我就买了个120相机,又偷偷带上了船。当时有个规定:出海不准带相机,大概是怕军事秘密被拍走。我才不拍那个!我只想拍起网的镜头,拍渔民,还有海鸥。

我喜欢海鸥。阿拉打鱼,海鸥一直跟着。渔民都喜欢海鸥,有时候也拿小鱼钓海鸥。钓上来寻开心。海鸥倒蛮有骨气,上来以后,宁可饿死,也不吃侬的东西。这一来,渔民又感动了,把海鸥放了。海鸥象阿拉渔民呵。

有一回鸟粪掉到我头上,有人就说这是晦气。我说运气来了。那么大的天空,这小小的鸟粪正好落在我头上,也可能下个网头是大网头了,也可能依老婆生下小胖子了。这不是迷信,是玩笑。我喜欢开玩笑。其实我也有好多苦闷。我虽然快要结婚了,可我对结婚不是太想。我结婚无非是为了让人家知道我结婚了。一结婚,就是大人了,办事有人相信,跟女同胞打交道也不会让人说闲话。我女朋友人倒是不错。我21岁那年,爷爷给我介绍对象。我去相亲,没相上对方,倒相上了伊(她)的妹妹,就是我现在的朋友。谈上对象,新的苦闷又来了。伊不赞成我拍照。伊讲一个渔民拍啥照啊,还是好好打鱼,给领导留个好印象吧。唉,伊不晓得这是艺术,不晓得人要有个性。

伊讲的,我做不到。我老跟领导吵,还对面拍桌子骂过官僚主义,去他娘的“好印象”。不是我不好,有的干部也没给我好印象啊——女儿、外甥……都提起来,有便宜就占。要这样的头头有啥用?当头的应该大公无私,还要有本事。有的头说,不是我要当头,是工作需要。说得真好听。滑头一个。

讲好话不会,意见倒老提。我看到海洋污染严重,就向国家海洋局提过意见。我说好多渔民还是近海捕鱼,依废物一流入海里,鱼虾都死了,阿拉渔民也会饿死的。我希望有关方面阻止废物入海。不要以为这种事情是小事,成不了大功大名。依要是做了,老百姓会感谢侬。这种感谢是多少钞票也买不来的。侬听着心里多少舒畅啊。本来只能活60岁,心情舒畅就能活80岁。是件大好事啊。

我这种性格,有的人看着不舒服。我还是照自个的想法说话做事。我现在是大管轮,打鱼也算是老手了,我想还不够,打鱼还得打多一点、打远一点。在业余爱好上我也抛了本,花4,000多块钞票买照相设备,几年来有一批照

片见报,办起摄影展览,还得了3个奖。4,000块没白花。在阿拉小岛上,侬做得好一点,有人就说,“好?好个屁!”“打鱼的,弄啥花头?”我不理这一套。打鱼的为啥就不能好,就没花头?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我想我也能当上一个“状元”的。我喜欢出头露面,喜欢穿好一点。我特别喜欢穿龙裤。龙裤是渔民的传统裤子,有点象灯笼裤。我一穿龙裤,头发一散,人家说我“活脱脱一个旧社会老渔民,可以上电影”。哎,真的,侬可不可以推荐我去电影厂演个老渔民?

我还回来的。我不想离开船。当个渔民苦是苦一点,苦得也蛮有意思。在海上摇摇晃晃,忙里偷闲,也可以喝喝酒,吹吹牛,想想老婆。哈哈。等我这一世快到头的辰光,只要人家能讲一句“潘汉渭同志是个好同志,为阿拉公司、阿拉国家作了贡献”,我就心满意足了。哎,刚才忘了告诉依,我又有一个新名字了:渔郎,是我自个取的笔名,还不错吧?

(题图:刘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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