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面与全面
1985-07-15徐岱
徐 岱
读了《读书》今年第八期上《深刻的片面》一文,觉得挺有点意思。但释卷之后又总感到有些“那个”,不吐不快。现罗列于此,求教于作者与读者。
无庸讳言,我国前一时期的文艺批评往往强调一种以不变应万变的“全面”,这种富于弹性的理论不仅就理论本身而言是非常荒谬的,而且在实践上也带来不少弊端。因此,现在提醒人们以适当的宽容态度来对待那些带有一定片面性的文艺评论,这可以看做是文艺理论界一个必要的拨乱反正。
片面就是局部,就象“井蛙观天”中的天,虽未免过于渺小,但毕竟也能够“窥一斑而知全豹”。通过不同的侧面可以揭示出总体,片面的综合也就意味着全面,这恐怕是“深刻的片面”的一种逻辑根据。
但片面并非是一种单纯划一的样品,而是一个系统的集合概念,有着多种多样的类别。在日常生活中也不乏这样的片面:这不是思想家的失误,而是缺乏思想者的糊涂;这也不是伟大人物的历史局限,而是目光短浅者的胡语乱言,二者如同现象中的真象与假象,尽管连河里的泡沫也能反映出事物的某种迹象,但假象毕竟是假象,它对真象的表露必须以后者的存在为前提,而其本身并没有真实的意义,只能迷惑人心。列夫·托尔斯泰的《复活》在思想上有一个十分刺眼的内容,即“勿以暴力抗恶”,另一位法国作家欧仁·苏在小说《巴黎的秘密》里也宣扬了类似的主张,虽然二者都是片面的,但列宁给了托尔斯泰的作品以高度赞扬;而马克思却对欧仁·苏的这部小说进行了无情的批判。显然,这是由于上述两种片面在性质上是有所区别的。由此可见,片面未必就等于深刻,与“深刻的片面”相对的,至少还有“肤浅的片面”。不指出这一点,“深刻的片面”就有可能滑向自己的反面。
片面就是相对,虽说在相对真理之上还存在着绝对真理,但能被我们现实地捏在手里的,一般只有前者。因此,任何选择同样也就都是一种局限,全面只能通过片面而存在,取消了片面也就取消了全面。这应该是“深刻的片面”的另一个重要理论依据。
但片面并不是最终的目的。巴尔扎克的确说过:“偶然是世界上最伟大的小说家,若想文思不竭,只要研究偶然就行。”但他的巨著《人间喜剧》并非是一些纯粹偶然的奇闻佚事的堆砌。不言而喻,列宁当年称赞托尔斯泰为“俄国革命的一面镜子”当然不是由于托尔斯泰的那种片面,而是因为即使在这片面里也“反映出了革命的某些本质方面”;同样,巴尔扎克的伟大在于他通过偶然揭示了必然,否则,他就不可能至今仍坐在世界文学大师的宝座上。这说明,片面的深刻与否并不取决于其本身,归根到底取决于它能否反映出全面。因为片面毕竟是片面,它的价值在于向全面的过渡,是我们把握全面的一种手段。为此,我们就不能停留在这个阶段上,而必须时时以全面来加以检验,督促它向全面逼近。仅仅指出片面的必然性,而不指出片面的阶段性,有意无意地陶醉于所谓的“深刻的片面”之中,“深刻的片面”就可能变成只有“片面”而没有“深刻”。
片面同时还是一种定向。而任何定向都必得具备“可证伪性”。比如“今天天气好”,或者“今天天气不好”,前者可以“不好”来驳斥,后者也可用“好”来加以诘难。反之,“今天天气可能好,也可能不好。”包罗万象、面面俱到、四平八稳、考虑周全,但同时也就十分的模糊和暖昧,信息量等于零。象这种“正确的废话”当然不如那些“深刻的片面”,后者即便片面也能给人以启迪,为真理作出反证。这无疑是“深刻的片面”最深刻的意义之所在。
但生活不只是时间的一个过程,也是空间的一个点,作为宏观历史的一瞬间,它表现为绝对的运动:作为微观现实的一片断,它又有着相对的静止。因此,当片面的评论从作者之手向作品出发时,它必须牢牢瞄准着全面,以全面的“代理人”身份出现,唯一能让这位冒名顶替者脸红的即便不是时间,至少也是空间的转换!在“片面”出场的那个时刻以及那个舞台上,它应该也能够成为一种全面。拿我国“五·四”新文化运动来看,诚然当时一些主将的言论在今天看来多少有点偏激和过火,无论是鲁迅先生的只看外国书,还是钱玄同先生的废灭汉字,其矫枉过正的痕迹都相当明显。但这种极端与其说是这些先驱者们的有意为之,不如说是历史的一种必然。今天看来的这种片面正是当时的一种全面,对当事者来说,他们是真诚的。只有从这个意义上,我们才能解释当年泰纳提出以“种族、环境、时代”三大要素来论证文艺现象时,何以会让整个世界文坛为之振奋,也才能理解本世纪新批评派和结构主义等率先向传统文艺学发起抨击时,之所以令我们耳目一新。不难发现,“深刻的片面”并不是评论家们有意追求的结果,恰恰相反,而是作者的主观意志与客观规律相矛盾的产物。换句话来说,它只有在我们努力试图丢弃片面、把握全面的过程中才能产生。
杭州大学中文系研究生徐岱
一九八五年九月五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