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读《倾盖集》所见

1985-07-15程千帆

读书 1985年11期

程千帆

近年出版了好几部值得注意的现代诗歌总集,其中《九叶集》和《倾盖集》是我所特别重视的。这不但因为诗人们各自以其独特的艺术手段所表达的特定时代感打动了我的心灵,而且是因为他们的成就同时引起了我对于诗歌发展史上一些问题的思考。《九叶集》的诗人们早在四十年代就在新诗的表现方式上作了非常可贵的尝试,他们的确显示了一些为前此新诗苑中所无的特色;可惜由于种种原因,这种特色似乎没有得到它应该得到的发展,以至于几十年后,人们还拿朦胧诗当成一个争论的新话题。至于《倾盖集》则是另外一种情形。它是一部现代人以严格的古典诗词格律写成的作品,却具有强烈的现实性。《九叶集》把新诗的表现方式推向了一个新的更加成熟的阶段,而《倾盖集》则赋与了古典诗歌以新的活力,使它能够成为诗人们表现今天生活的自如的手段。在这里,我想专门来谈一谈《倾盖集》。

时代在变,价值观念和审美观念也在变。值得我们注意的是:这种价值观念和审美观念的变化往往是复杂的,多面的。我们当然会从现实生活出发去肯定那些新涌现出来的美好事物,从而也产生了新的价值观念和审美观念;但不可忽视的是,由于文学本身的实践,它们也往往会使人们认为已经产生的观念,有重加审定、估量和改变的必要。五四以来,以古典诗歌的形式反映现代生活是曾经被完全否定过的。其理由,简单地说,是因为它是用与现代口语有或大或小的距离的文言来写的,而文言则被认为一定是不适宜于表现现代生活的。但是半个世纪以来的创作实践却无法掩盖这种说法的简单化和片面性。我们当然不能把毛泽东、陈毅等老一辈革命家所写的诗词作为文学史上一种独特的因而是例外的情形去处理;即使如此,也无法否认,在近几十年中,的确还是出现了不少的以古典诗歌形式写成的佳作。这样,对古典诗歌形式的价值观念和审美观念似乎就有了可能而且必须加以重新审定的必要。《倾盖集》的出版也有助于这一问题的探讨。

本书的出版说明写道:“古谚云:‘白头如新,倾盖如故。本集九位作者之间,有的是时相过从的朋友,有的是朋友的朋友;他们的年龄、经历、工作虽各不相同,但是在过去动荡的年代中,有过共同的忧虑和喜悦,这正是他们把他们近年的若干诗作编成合集,并取名《倾盖集》的原因。”诗人们共同的忧虑和喜悦是什么呢?那就是由于对社会主义祖国和人民的深切关怀而产生的强烈的爱憎和忧乐。当伟大的祖国和人民遭受着深重的灾难、侮辱和损害的时候,他们是忧虑的、痛苦的和悲愤的;而当祖国和人民摆脱了不应当承受的恶劣命运时,他们就无比地欢乐了。当然,诗人们也会写到自己的私生活,诸如友谊、爱情和爱好,但是这些又莫不与祖国和人民的命运联结在一起。这是大书在我国历史上的屈原的哀乐、杜甫的哀乐、陆游的哀乐的继承和发展。

九位诗人收在这个集子里的作品多少不等,写作的起迄年代也不相同,但其中的多数都写于史无前例的十年动乱时期以及其后拨乱反正的几年当中。诗人们自身的遭遇和祖国人民遭遇的一致性,决定了他们必须而且乐于用自己的笔去反映那个使人永远无法淡忘的荒唐岁月。那一场所谓“触及灵魂的大革命”,实质上是一场真与假、善与恶、美与丑的殊死斗争。每一个人,无论他自己愿意或不愿意,自觉或不自觉,都得在历史舞台上充当自己所规定的角色。当那些野心家、阴谋家、叛徒们的邪恶势力压在祖国母亲和她痛爱的儿女们的头上,要把他们推进无底深渊的时候,广大人民拿起自己所能拿到的武器起来战斗了。愤怒出诗人,忠义出诗胆。出于忠义和愤怒,诗人们写下了许多非常动人的作品。这正是恩格斯所说的“真正艺术家的勇气”的表现。

诗集中对于周恩来、陈毅等老一辈革命家的悼念,对于张志新、遇罗克等烈士的哀挽,对于参与丙辰清明悼念活动的广大人民的赞扬,显示了诗人们强烈的爱;对于林彪、四人帮反革命集团的讥刺与鞭挞,以及粉碎四人帮后欢欣鼓舞的情绪,还有对于那些趋炎附势、“高举”“紧跟”者流的鄙视,又都表达了诗人们深切的恨。这都是显而易见的。

我所要特别指出的是,这九位作者原来都在一九五七年那场扩大化了的运动以及其他政治运动中蒙冤受屈,在文化大革命中,又理所当然地承受了比普通人民更多更重的苦难,千磨万劫,九死一生。这是当时活生生的现实。然而,他们的灵魂却从来不因长时间的重压和扭曲而变形。在极其艰苦的体力劳动中,在备受鄙薄歧视的情况下,仍然在不屈不挠地努力寻求过一种正常人的生活。他们就是这样生活下来了,并且是不丧失人类尊严地生活下来了,一直到恢复名誉。这是奇迹。而这个奇迹之所以能够出现,则在于他们对于祖国和人民具有无比的爱和无比的信任。他们深信:自己是中华民族的好儿女,总有一天会被证明是无辜的。这是极可珍贵的和不可战胜的爱国主义和乐观主义感情。

正由于他们是如此地热爱生活,所以即使在艰难的岁月里,也在从事于诗歌创作。在这些诗作中,几乎具备了传统诗歌中一切的题材,重大政治社会生活之外,还广泛涉及了山水登临,花鸟题咏,论史论诗,评书评画,爱情和婚姻,会合与离别。这,似乎都是习见的,然而却无不浸染了诗人们在特定生活环境当中的特定心情。这就使得《倾盖集》中的作品具有了鲜明的现代情趣和色彩,与前人此类诗篇有所区别。

以上泛论了这部诗集的主要特色,这是九位诗人所共同具有的。但这些共同具有的特色却又是通过每一个人自己所独有的审美观念和艺术手段表现出来的。风格是个性的外化。如果作者是富有个性的,而其所拥有的艺术手段又能够表达这种个性,那么,他就必然能够具有独特的风格面貌。这丝毫也不排斥对于一切传统中美好风格的吸收和融铸。然而,表现在作品里的终究是属于每个作者自己的新的东西,正如叶老在本集题辞中所说的:“各自擅风神”。

现在试着极其简略地谈一点自己对于每一位诗人和他的作品的体会,无非是管中窥豹,希望不变成佛头着粪。

王以铸《城西诗草》:作者精研西方文史,但诗中却一点也看不见这方面的影响和痕迹,真是不愧老子说的“良贾深藏若虚”。五言古诗这种形式似乎是他所最喜爱的。从《咸宁杂诗》和《饮酒》中,看出他对于陶诗致力很深。陈散原诗云:“陶集冲夷中亢烈,道家儒家出游侠。放翁晚节颇似之,皆奇男子无分别。”龚定庵诗云:“陶潜诗喜说荆轲,想见《停云》发浩歌。吟到恩仇心事涌,江湖侠骨已无多。”王以铸心目中的陶渊明乃是这样的陶渊明,而不只是“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陶渊明。请看官们千万记住。

吕剑《青萍结绿轩诗存》:作者新诗写得很好,写旧体诗又同样出色。这使人不禁想起现代文学史上一个使人玩味的史实。当初,鲁迅、沈尹默、刘半农、闻一多等是写旧体诗的,后来都改写新诗;而朱自清、何其芳、金克木以及作者等则原来是以写新诗见长,后来都改写旧体诗。这说明这两种诗歌形式不但无妨并存,而且可以一人兼擅。诗歌中的新旧两体,如果不被认为是互相促进的,至少也不应当被认为是互相排斥和妨碍的。把一部文学发展史看成是一部文体变迁史,显然不符合事实,也不能说明问题。吕剑是一位有强烈历史感的诗人,他的登临、咏史诸作特别能体现其胸襟的广阔,使读者神观飞越。

宋谋《柳条春半楼诗稿》:五十年代初期,我和作者结交于武汉市。那个时候,他是一位戎装骏马、雄姿英发的少年军官,加之文采风流,所以很受人注目。其后会少离多,随着岁月的流逝,当日少年现已年近花甲了。其少作才情富艳,但缺少深沉之思,而当他负担了祖国的知识分子在特定历史时代应当负担的那一份苦难以后,就变得成熟起来。《欲慑》、《重有感》等篇循着李商隐经过的道路走向杜甫。取“君恩未许虚前席,臣远无由叫帝阍”和“披猖女祸危萧相,洞忧端泣贾生”与李商隐的“死忆华亭闻唳鹤,老忧王室泣铜驼”、“窦融表已来关右,陶侃军宜次石头”相比较,可见玉溪诗派的源远流长。

荒芜《纸壁斋诗选》:作者是我中学时代的同学,但是并不认识,待相识时,都已经老了。一卷《纸壁斋诗》使人恨相见之晚。其中多着意时局,有元微之所谓“直道当时事”之意,而出之以微文讥刺,则颇似刘梦得、苏东坡;以七言律诗见长,用笔简炼而又动荡,也是刘、苏遗韵。《伐木》六篇写大苦难中的穷快活,精神面貌颇为壮丽。赠友诸篇,各如其分,见功力,也见交情。

孙玄常《瓠落斋诗词钞》:陈次园赠作者诗云:“玄翁学道指根源,吟诗绘画妙无前。”这两句诗足以概括他的成就。其所作诗词深深地打上了工于书画的印记。题画和登临诸作色泽鲜丽,寄托遥深,如“浮萍身世任西东,惯看关山雪霁夕阳红。”不愧是情景交融的胜境。虽然遭遇也同样坎坷,但性情冲澹,少有愤激之词。题香山红叶云:“霜红晚节人间重,莫比三春二月花。”可以移作玄常的自我鉴定。

陈次园《朝彻楼诗词稿》:作者博学,兼通中外文哲诸科,诗风流美,能备众体。题画、论书的篇章与孙玄常可称难兄难弟。译诗别开生面。辜鸿铭以后,能以古体译西诗的人,应该推苏曼殊,但苏译经过章太炎的修饰,古雅有余,风神不足,赶不上陈译之动人。其所译的克雷洛夫寓言诗,亦庄亦谐,不愧为辜译《痴汉骑马歌》的后劲。《少年游商调》等阕,出色当行,乃是词中隽品。

陈迩冬《十步廊韵语》:作者故乡山水甲天下,山川灵秀清峭之气对他的创作不能没有影响,所以他的诗词,明丽奥峭,兼而有之。其诗设想遣词都摆落凡近。“夜气人如中酒,坐看星斗落墙限”、“微觉歌尘摇大气,慎将断句染斜阳”,极近散原老人句法。其词如“秋正低徊三尺水,我来平视六朝山”、“一塔刺天摇碧落,千山缩脚让延河”则名隽豪放兼而有之,无愧其乡先辈王半塘、况惠风。迩冬这卷诗中,直接涉及时事的较少,但读了“一局走残皆破眼,九州铸错未全消”这两句,知道他不但未能忘怀时事,并且很有远见。

舒芜《天问楼诗》:作者长期住在一间不见天日的准地下室里,如果借用前人的旧名,自署为活埋庵,倒也合适,他却偏要自署为夫问楼,这也就是他的人生态度。三十多年当中,舒芜一直在艰难和酸辛当中打发他的日子,但却顽强地写下了一些有价值的著作和美好的诗篇。这恐怕就是庄子所说的“畸于人而侔于天”吧!其诗风出入唐宋,情深采壮,五古、七律更是所长。但是我特别爱好丙辰清明悼周恩来的五律四首,典重深挚,使人读后很容易想到陈后山所作的司马温公挽诗,倍增对这位“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好总理的怀念。其《天问楼图》是方鸿寿所作,我曾题诗一首,附录于下:“楼自名天问,庵仍比活埋。青灯恋红学,热泪恼寒灰。擢发罪难数,行吟老益才。先王遗庙在,呵壁未须哀。”今年初他才搬出了天问楼,他在那里住了九年。

聂绀弩《咄堂诗》:用传统观念看来,作者是诗国中的教外别传。正由于他能屈刀为镜,点铁成金,大胆从事离经叛道的创造,焕发出新异的光采,才使得一些陈陈相因的作品黯然失色。明朝的倪鸿宝也曾做过类似的尝试。二人虽然同样具有忠愤之气,同样在用一种打破传统的手法来表现它,可是倪究竟是明朝末年的封建士大夫,他看不到今天这样广阔的世界,也放不下和人民保持距离的架子,不敢将人参肉桂牛溲马勃一锅煮,所以也不能充分地将当时的现实生活,和从这些生活中产生的奇思妙想毫无顾忌地表达出来;而聂却较成功地做到了。他的诗初读只使人感到滑稽,再读才使人感到辛酸,三读则使人感到振奋。这是一位驾着生命之舟同死亡和冤屈在大风大浪中搏斗了几十年的八十老人的心灵记录。他的创作态度是真诚的,严肃的,而决非开玩笑即以文为戏的。“欲织繁花为锦绣,已伤冻雨过清明。”他虽然是在说萧红,实际上也是说自己。他又说:“老欲题诗天下遍,微嫌得句解人稀。”我希望绀弩这一顾虑是多余的。前几年我曾以诗相赠,现也附录于后:“绀弩霜下杰,几为刀下鬼。头皮或断送,作诗终不悔。艰心出涩语,滑稽亦自伟。因忆倪文贞,翁殆继其轨。”

“言之不足,故咏歌之。”评赏既毕,有诗为证。诗曰:

大泽穷边落日黄,疲氓倚耒偶相望。

妙哉逃死九迁客,各自携归一锦囊。

袖手孤吟吐光怪,轩眉大笑话荒唐。

峥嵘岁月征诗史,天女修罗共作场。

又曰:

神交岂但同倾盖,倾盖论文若有神。

自昔妙才多铸错,断无畸士不相亲。

能歌汉道昌皆李,即解儒冠溺亦秦。

党家欣健在,一编留赠咏诗人。

一九八五年七月写于南京—连云港

(《倾盖集》,王以铸、吕剑、宋谋、荒芜、孙玄常、陈次园、陈迩冬、舒芜、聂绀弩著,福建人民出版社一九八四年六月第一版,1.15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