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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科学的反思

1985-07-15胡作玄

读书 1985年7期
关键词:贝尔纳科学

胡作玄

“科学”在今天是一个崇高的字眼。现在谁不知道,科学使我们生活更加舒适、便利?又有谁不指望,科学将会帮助我们延长寿命、增进健康、更加富裕、更加聪明?科学代表人类智慧的最高成就,以致在日常生活中,任何寻常的事物,如果冠以“科学的”形容词,都会大大提高它们的身价,使人产生一种敬畏的感觉。甚至在广告中说某种产品是“科学配方”,都会立即产生一种不可思议的魔力。如果一种理论是“科学的”,那就一定是真的,一定更可靠,更有根据。总之,“科学”似乎就是真、善、美的化身。

可是,在五十年前,当贝尔纳写作《科学的社会功能》时,他所面对的情况却完全两样。科学的确带来了新的生产方法,可结果却发生了三十年代波及全世界的经济危机。法西斯上台使战争迫在眉睫,而科学应用于实际所造出的武器只能使人死伤更多。科学对人类文明的贡献受到怀疑,科学思想也受到挑战,从十九世纪末起,一系列非理性主义思潮兴起,冲击着人类文化生活的各个领域,造成人们思想的巨大混乱。甚至有人公开提出:禁止科学研究,禁止科学成果的应用。与此同时,科学本身的发展也出现了各种障碍、各种限制,科学研究缺乏协调,研究工作效率低下,而且由于转化很慢甚至脱离实际,给自身发展更带来困难。历史中的各种事态都有着产生、停滞、消亡的过程,科学是否能逃脱同样的命运呢?正是“科学能够存在下去吗?”这个问题,使从事多年结晶学研究的英国物理学家贝尔纳对科学进行反思,并写出了这部科学学的经典著作。

要解决“科学能够存在下去吗?”这个问题,只去分析科学的现时状况是不够的,必须对整个历史中的科学进行回顾和反思。贝尔纳正确地认识到,“现代科学具有双重的起源。它既起源于巫师、僧侣或者哲学家的有条理的思辨,也起源于工匠的实际操作和传统知识。”(第49页)在西方,人们重视科学的前一方面远远超过后一方面;而在东方,却反过来,过分强调什么生产需要是科学技术进步的动力,因而在回答“近代科学为什么没有在中国产生”之类问题时,自然遇到了困难。贝尔纳从一开始就指出:“人类的理智活动和实践活动的交互作用,是帮助我们理解科学史的一把钥匙”(第49页)。因此,理论和实践的结合推动科学-技术-经济的发展,而它们的脱离则会造成相应的停滞。另外,他也提到,“在工业革命时代以前,十六和十七世纪的科学研究成果始终没有转化为技术,只有一个例外——航海事业。”(第59页)因此,这时,虽然科学上出现了牛顿这样的巨人,但对技术的影响却并不大。一直到十八世纪中期之后,新兴资产阶级才对科学对技术的价值有所察觉。正是由于科学与技术的结合,产生了十八世纪末的工业革命。但这时,科学仍然是幕后的东西。十九世纪初,科学还没有被人们看成是必不可少的,尽管它对工业有所贡献,筹措经费却并不容易。一八三一年,法拉第发现了电磁感应现象,开辟了电气时代的新纪元,可是,他为维持他所在的王家协会筹集几百英镑都难以办到。在此之前,科学只不过是少数人在王室、贵族、有钱人保护之下个人的有趣活动。

到十九世纪中叶,科学才出现了根本性的转变。人们对科学的价值有了新的认识,它不再仅仅是少数哲学家头脑中的令人莫名其妙的奇思遐想,而的的确确能转化为培根所说的“力量”。科学受到了重视,他不仅进入了堂皇的大学学府,后来还扩大到中学。科学得到了普及,造就了一代又一代的科学家,科学成为了一门职业。随着科学家人数增多,科学集体也越来越多,交流也日益广泛。科学作为历史上的前所未有的巨大力量出现在欧洲。它不仅改造着人们的物质生活,也改造着人们的思想,它冲击着社会的各个方面,包括传统的宗教信仰,而且给人带来科学万能、科学能解决一切社会问题的错觉。

难道科学只有为善的功能吗?科技进步带来经济发展,经济发展带来竞争,帝国主义竞争带来战争。科学为战争服务充分暴露了它作恶的社会功能。德国化学家哈柏在一九○八年关于合成氨的研究奠定了现代氮肥工业的基础,但一九一五年他却用自己研究的毒气去武装德军。在帝国主义战争中,除极少数人之外,大多数科学家狂热地鼓吹战争,甚至诽谤对方的科学成就,他们的“科学精神”一丁点也没有了。科学的确有助于制造越来越高超的武器,造成越来越大的劫难。正因于此,人们一度对科学家的看法也发生了变化,他们的形象由福神变成恶棍或狂徒。也许现在人们难于理解这样的转变,可是,你只要想一下,诺贝尔奖金获得者列那德和施塔克高喊德意志物理学,狂呼打倒爱因斯坦时,他们和纳粹冲锋队的暴徒有什么两样?

面对着当时这种局势,一批进步的科学家把目光转向了苏联。他们学习马克思主义并且研究苏联科学的现状。他们发现,“在那里,基本生产方式和社会关系完全不同了,因而科学同社会的关系也完全不同了。”(第317页)他们在苏联看到了科学在教育中的作用以及在群众中的普及。特别与众不同的是,“苏联科学是一完全统一的整体。”(第323页)科学第一次有了规划并且按照计划来进行活动。正是这个范例使贝尔纳得出了乐观的结论:我们能够利用科学技术为人类造福,我们能够使科学技术发挥比现在更大的作用,我们能够通过科学进行社会改造。而这,正是以《科学的社会功能》为开端的科学学所要解决的问题。

《科学的社会功能》的中译本中,收入了贝尔纳和麦凯在一九六五年第十一届科学史大会上的报告《在通向科学学的道路上》,这篇报告系统地论述了科学学的对象、必要性、产生条件及研究方法,从而打开了科学学研究的大门。但是,为这门学科奠定基础的还是贝尔纳的这部著作。

贝尔纳在书中明确地把科学本身作为研究的对象,他分析了科学发展的现状及其规律性,特别是研究了如何改进科学、改造科学,如何制定正确的战略(政策)使得科学朝着健康的道路发展。在书中他第一次运用数量方法研究科学学,研究了科学研究的经济效益问题,这些无疑对后来的研究具有巨大的影响。

要想对这本涉及内容十分广泛而且新思想到处涌现的巨著作出哪怕只是概略的评价也是困难的。因此,我愿意在这里只谈三个方面:

一、贝尔纳在书中强调了人的因素。他指出,科学的三个目的——心理目的、理性目的和社会目的。在推动人们搞科学时,功利无疑是重要因素,但人们的好奇心与追求真理的精神对科学的促进在科学史上也是屡见不鲜的。而忽略培养、教育青少年热爱科学、追求真理的性格,恰巧是科学不能发展的因素之一。而科学的好奇心被教条与迷信阻碍,正是科学发展的障碍。在后来科学学的研究中,科学心理学(特别是创造心理学、动机心理学、个性心理学等)与科学教育学受到重视,是和贝尔纳作为先驱者的工作不可分的。

二、贝尔纳以他的积极乐观态度强调科学能够计划,能够为人所控制,所驾驭。他显然受到苏联样板的启发,而且相信马克思的话“哲学家们只是用不同的方式解释世界,而问题在于改变世界。”他相信,靠科学能够认识科学的发展,能够促进它、改进它。这种观点的影响,促使战后各国去制定科学规划、科学政策、科学目标,正因为如此,也论证了科学学本身存在的合理性及其在六十年代以后的蓬勃发展。比起兄弟学科,如科学哲学、科学史来,科学学对科学的社会应用起着更大的推动作用。这样就规定了科学学本身的发展方向。

三、贝尔纳认为可以而且必须把科学方法用来研究科学本身。贝尔纳数学很好,而且用在X射线结晶学上并取得重要成就。那么用在科学本身上行不行?有没有意义?过去把数学应用在人文科学、社会科学上的人不是没有,但是,遭到了极大的抵制。但贝尔纳毫不迟疑地运用数学来研究科学发展中人力、财力、物力的定量关系,并初步得出了指数增长的规律。表面上看这种规律毫无价值,但是,正是从这些数量关系中提出许多新问题,譬如科学发展的效率,由于科学的发展造成人的生产方式及生活方式的加速改变等等。这就启发人们,象过去那样一辈子只抱着一本讲义混饭吃再也不行了,知识更新的速度要求人们终身学习、终身受教育。尤其是在今天的计算机时代,没有数量关系,人们可以说简直寸步难行。

《科学的社会功能》作为科学学的奠基性著作发挥了巨大的影响和积极作用,但不可避免也有其时代的局限性和不足之处。近半个世纪的事态发展远远超出人们的预料,它需要科学学家进行认真研究并从中得出新的结论。

一九三九年一月,《科学的社会功能》出版后不久,第二次世界大战全面爆发。当时,希特勒也好,斯大林也好,谁也没拥有毁灭世界的力量。而今天,苏联也好,美国也好,都拥有把地球覆盖几次的核武器。在过去的战争的废墟上,还可以重建家园,在今后核大战的废墟上也许放射性强得使动植物都难以成活。新的科技进步使生产发展了,却使环境变坏了;地球变小了,却使交通阻塞、居住拥挤。遗传学培养出新的小麦、水稻品种,却消除不了饥饿;生产飞速发展,却消灭不了贫困;有了电脑,却消除不了人脑的愚昧;医药、农药多了,人的安全感却少了(印度帕夏尔市毒气外泄事件)。现在,科学的确不再是一种与世隔绝的活动,它的确闯入工业、农业、交通、政府机关、市场乃至人类活动的一切领域,再没有人说他是与科学无关的了。不过,科学并没有象贝尔纳所期望的大大改善人类的命运,虽然它也许具有这种可能性。

贝尔纳说:“马克思主义国家的基本原则就是利用人类知识、科学和技术直接为人类造福。”(第317页)他当时想的是苏联。半个世纪以来,苏联的科学究竟如何呢?它是个科学大国,诺贝尔奖金得的却少得可怜。当然诺贝尔奖金自有它评选不公正之处,可是,苏联科学家在基本粒子、遗传学、免疫学、激光、计算机、半导体、合成药物、化纤、塑料、生物化学、天体物理、数值天气预报等领域中是否做出过与科学大国身份相称的贡献呢?也许人们于此会想到第一颗人造卫星的发射,这却恰恰说明苏联的科学的主要性质是非民用的,而生产生活的科学则只有通过其他手段从他国获得。贝尔纳的由计划提高科研工作效率的办法的确得到了贯彻,不过不少是出于应付战时的需要。而在另一方面,在苏联不是曾经出现过批判相对论、量子力学、基因遗传学的情况吗?而对控制论等学科不是也指斥为“伪科学”吗?

尤其令人不安的是,除了军事科研之外,科研的计划与管理在民用科学方面的效果却似乎并不明显。贝尔纳所主张的封建式的科研制度(第380页),一个人一半为组织工作,一半自由研究似乎难于实现。在资本主义国家大部分科研工作仍是无政府主义的,但尖端的东西却在严格的保密情况下有组织地进行。

正如科学的功能是“认识世界、改造世界”一样,科学的科学要研究的是“认识科学、改造科学”。从一开始,贝尔纳就摆脱学究气,他不去对科学学的对象——科学下定义,而是去考虑我们如何控制科学、改造科学(改进研究效率)。这种积极的态度赋予科学学的现代面貌。可是在贝尔纳的这本书出版近半个世纪之后,尤其是科学学也有二十多年蓬勃发展历史之后,也有必要对于科学学进行一番反思。

从消极方面来讲,我们在控制、改造科学之前,应该对科学本身有比较深入的认识,对科学、技术、产业、社会、生活方式、意识形态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有比较细致的了解。实际上,人们在这方面的知识实在是太贫乏了。虽然有一部分科学知识转化为与我们生活密切相关的“力量”,但大部分科学知识仍然是同我们无关或者是中性的。哥德巴赫猜想解决还是不解决,不但对广大群众生活毫无影响,甚至对科学、对数学都没什么了不起的影响。木星的卫星多一个还是少一个更是如此。原子量再测得准一些对化学有用,但是这种重要成果与其说是值钱,勿宁说是费钱。有些人的心脏长在右侧的确是写论文的好题目,但这不过是解剖学的特例而已。至于宇宙起源、太阳系起源、地球起源、生命起源、人类起源等等理论更是对科学的考验,什么样的东西才是科学呢?

贝尔纳认为“心理学在很大程度上还只是一门伪科学。”“社会学更是一门伪科学”(第459页)。可是,“科学的科学”中的第二个科学却离不开心理学,也离不开社会学。那么用什么样的方法得到的科学学的成果才算是科学的呢?正是在我们对科学本身进行反思的时候,我们遇到的第一个问题却是科学是什么?尽管近来科学哲学已有了很大的进步,但是对这个问题却仍然难以回答,尤其是科学哲学与科学实践是严重脱离的,科学家很难把自己的工作纳入哲学家为他们规定的框架中去,而在用科学来研究科学本身时,这个矛盾就更加突出了。

从积极方面来讲,科学的发展还是难于控制、难以规划的。科学研究的目的是生产知识,但它不象商品生产那样,只要你投入,就可以经过一定的步骤得到产出,当然产品可多可少,可好可坏,生产速度可快可慢,而且这些因素是大致可以控制的。但科学研究是创造性活动,尤其是突破性的成就,就很难预料它何时降临人世。外界条件当然很重要,巧妇也难为无米之炊嘛,但是有钱,有设备,有人,也不一定能搞出成果。肯尼迪的登月计划成功,但尼克松的向癌症宣战计划就落了空。有人认为这是化钱不够,其实这种看法是片面的。一九五○年之前,肺结核的机制很清楚,但是控制这种令人谈虎色变的疾病的药物(链霉素、雷米封)却并不是靠化大钱发现的。反过来说,化钱也未必解决问题。同样的高能加速器,有的就有所发现,有的能量甚至再高也打不出来什么东西(如近二十多年来,苏联的加速器就一直没有什么新发现)。这个问题应该是科学学的主要问题之一,但似乎很少有人进行细致分析。

在科学上,大科学家、一般科学家与群众之间的关系也是极其微妙的。相对论(尤其是广义相对论)基本上是爱因斯坦独家创造,量子力学不过是十几个年轻人的研究成果。但是,以指数形式增长的科学文献,这种结果也许不到百分之一或千分之一。在科学计量学的数据中,百分之九十以上的文献是没有人引用或很快就被淘汰掉的,它们的唯一社会功能就是显示科学的虚假繁荣而且给它们的作者提供饭碗以及晋升的机会。科学成了一种显赫的职业,自然就有越来越多的人去搞,在竞争激烈的今天,你应该把打开科学殿堂的金钥匙交给谁呢?你应该怎样选择那些出类拔萃的未来科学家呢?你根据什么判断一个人有创造才能而另一个人不行呢?这些当然是科学学研究的问题,可是这些问题似乎还很难有一个“科学的”答案。关于天才的研究老早就有,六十年代起创造心理学也风靡一时。可是结果却更加不确定。高斯和冯·诺意曼固然从小就是神童,可是爱因斯坦和希尔伯特小时却表现平庸。就拿比较容易识别的音乐天赋来讲,被选出的也只有那些家里有钢琴,有条件常常听到贝多芬、莫扎特的孩子。更可笑的是,有些人把会几位数乘几位数进行速算的人当做天才来选拔,这简直是科学文化落后的集中表现。他们脑子里的数学就是加、减、乘、除,而在当今的计算机时代,几十位乘几十位数的速算者同杂技演员一样,出现在国外的马戏团中。

另外,工厂的管理好坏可以通过经济效益来衡量,可是科研管理的好坏拿什么来衡量呢?拿经济效益来衡量科学进步肯定是不妥当的,相对论有什么经济效益?相对论的结论之一是原子弹原则上可行,可是在专利局工作的爱因斯坦向谁去申请他应得的钱呢?他一九一七年提出受激振荡理论,实际上是激光的理论基础,他的经济效益该怎么算呢?日本的电子产品在世界上数一数二,经济效益可谓高矣,不过,在电子科学上的贡献却不大。科学成果的评价是一个非常复杂的问题,可是科学学却很难提供一个恰当的标准。

集合论的创始者康托尔有言:设问的艺术有时比解决问题的艺术更重要。当然,科学还是要解决问题的。不过,贝尔纳给自己提的问题太复杂、太困难了,以致他难以得出令人满意的答案。不过,他这本书提出了大量的问题,揭示了许多矛盾,提供了不少有启发性的思想,使每一位读者都受益不浅。科学已成为当今社会的能动力量,谁也阻挡不住它的脚步,谁也不能让它停下来好让大家仔细审视玩味。要想驾驭科学,必须在历史进程中对科学进行反思;要想控制科学,必须对科学发展有影响的诸因素进行细致分析。这也许是这本经典著作对我们最重要的教导吧!

(《科学的社会功能》,〔英〕J.D.贝尔纳著,陈体芳译,张今校,商务印书馆一九八二年十一月第一版,〔精〕3.05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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