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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邓肯论舞蹈艺术》读后

1985-07-15王子野

读书 1985年3期
关键词:邓肯自传芭蕾舞

王子野

两年前当我得到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的《邓肯自传》(原名《我的生活》)时,一拿起来读了几页就放不下了,于是一口气读完它。一遍不过瘾,再读一遍,合上书,眼前就会出现一个翩翩的舞影。总之,我不能不说这是一本迷人的书。且不说她那支生花妙笔如何动人,最难得的是她能如实地写出自己的生活的那种坦率态度。她的生活道路是坎坷不平、曲折多变的。时而荆棘丛生,时而鲜花遍地,时而阴云密布,时而阳光普照。她要当一名前无古人的女性闯将,向全世界披露自己生活的全部真情。象卢梭写《忏悔录》那样把自己灵魂的真貌,把最隐秘的行为和内心思想活动揭露无遗,结果写成了一部和卢梭的《忏悔录》水平一样高的杰作。特别令人感动的是贯穿全书的她终生为舞蹈艺术的革新而奋斗的那种不屈不挠的精神和毅力。一个人学到了她这样的精神和毅力,什么行业何愁干不成功?

读了她的《自传》也有两个不足之感,第一是传记没有写完,只写到一九二一年,就是写到她从欧洲出来,投奔新生的苏俄为止。从那以后到一九二七年去世这一段历史留下空白。这段历史邓肯本人没有写,后来却由一位与邓肯相交二十多年的密友玛利·台斯蒂代写了。这部著作出版时取名《邓肯的未写完的故事》,一九二九年在美国初版。台斯蒂曾多次催促邓肯把《自传》继续写下去,邓肯总是回说没有功夫,并且对她说过:“你对我其余的生活故事,同我一样熟悉,就你来写吧。”(见一九二九年英文版《前言》)可见邓肯对她这位朋友多么信赖。我读了英文版全书后,感到内容丰富文笔生动,配得上作《自传》的续篇。

第二个不足是由于传记体裁的限制,《邓肯自传》偏重于描写生活经历和介绍舞蹈实践,对舞蹈的美学理论探讨就语焉不详。

现在上海文艺出版社又将出版《邓肯论舞蹈艺术》,收集了邓肯有关舞蹈艺术的信札、随笔及演说稿,原书于一九二八年在美国初版,一九五八年再版。有了这本书就弥补了《自传》的不足,而为研究邓肯的思想提供了宝贵的资料。

邓肯的舞蹈艺术无可否认在欧美各国曾经红极一时,拥有千千万万的观众。据说欧洲有教养的人都把她看成“是一个具有古希腊荣誉的人,是具有各时代一切伟大艺术荣誉的人,是菲狄亚斯、波提切利和米开朗琪罗的媲美者,是伟大的贝多芬以及格鲁克、肖邦和瓦格纳的妹妹”。(第32页)

可惜这位卓越的舞蹈艺术家过世之后,优美的舞姿也随她消失了。现在要欣赏她的艺术只能间接地靠语言、照片和速写。当她过世之后就有人问:“为什么电影这门新兴‘艺术的伟大赞助者们从来就没有想到贡献自己的一点微力把伊莎多拉的舞姿记录下来呢?”(第33页)这种带有惋惜性质的疑问至今还存在人们的心里。

赞扬邓肯舞蹈艺术的文章不知其数,但是她《自传》中引的一个人的话给我留下极深刻的印象,这个人就是遐迩闻名的俄罗斯戏剧家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大约在一九○八年(或一九○九年)邓肯到莫斯科去表演。斯坦尼斯拉夫斯基说他去看邓肯表演完全出于偶然,而且以前对她毫无所知。他说:

“邓肯首次在台上出现,并没有引起很了不起的印象。由于我不习惯于看舞台上出现几乎全裸的人体,所以,几乎不能注意和理解这位舞蹈家的艺术。第一个节目完了以后,只响起了一阵不冷不热的掌声和怯生生的试探的口哨声。但是,接连几个节目——其中有一个特别有说服力——演完之后,我对全体观众的冷淡反应,再也不能无动于衷了,就毫不掩饰地大鼓其掌。”

“幕间休息时,我已经成了这位伟大的艺术家新收下的信徒,跑到前台去鼓掌。我发现我跟马蒙托夫并肩一起,他的动作和我完全一样……当一般观众看清楚了在鼓掌的人中有莫斯科著名的艺术家和演员,全场也就轰动起来”。(《自传》第183—184页)

以上引的是专家的观感。以下再来引一个普普通通的小女孩对邓肯的舞蹈艺术的看法。

有一天,一个小女孩悄然地走进邓肯的书房,张开双臂向她奔去,一面喊着:

“亲爱的邓肯小姐,我那么喜欢看你跳舞,我忍不住要来看看你。”

“小家伙,为什么你觉得我跳的舞很美?”邓肯问。

“因为你跳的舞是那样自然。”那孩子回答说。

“那么”,邓肯说,“自然的东西全是美的吗?”那女孩子高兴地回答:“是啊!”(第81页)

正是这个年幼的小女孩,凭着出自本能的确信,竟能看出邓肯艺术的源泉所在。无怪邓肯称她是“大智大慧的小哲学家”。

邓肯舞蹈艺术美学理论的核心就是向大自然学习,艺术来源于自然。

什么是艺术的根本规律?对这个问题,一位伟大的雕塑家或者一位伟大的画家会怎么回答?我回答很简单,就是:“观察自然,研究自然,理解自然,然后努力表现自然。”(第134页)

邓肯在《自传》中讲到她是如何向大自然学习的。有一次她住进一个窗前有棕搁树的别墅,她时常注视它的叶子在清晨的和风中颤动,她就在这种颤动中创造了一种胳膊、手和指头的轻微抖动的舞蹈动作。这不过是其中之一例。

在邓肯看来,波浪运动是大自然的基本运动。“我看见波浪涌过万物。看着树林,它们仿佛也在形成一排排海涛。在其他场合,我们也能发现这种现象,即一切能量都是通过波浪运动的形式表现出来的。譬如,声音不是以声波形式传播的吗?还有光。我们来看看生物罢。情况也是这样,一切不受限制的自然活动都符合波浪运动这一法则,譬如鸟的飞翔或者陆上动物的跳跃等。造成这种波浪运动的原因,乃是符合重力法则的引力和斥力之间的相互作用”。(第69页)

因此她认为人所做的舞蹈动作都存在于自然界。什么是“真正的舞蹈”?“真正的舞蹈重视最美的人类形体”,而“虚伪的舞蹈”则与此相反,它的动作所表现的是一种畸形的人体。她这批评主要是针对芭蕾舞说的。她指责那种穿着紧身衣、踩着缎子拖鞋、踮着脚尖走的芭蕾完全违反自然法则,算不上“真正的舞蹈”。她认为真正的舞蹈家应该“是出于自然的而不是出于模仿的舞蹈家”(第54页)“在自然中寻找最美的形体并发现能表现这些形体内在精神的动作,这就是舞蹈的任务”。她又说:“我的舞蹈是我的生来之物,是出自天然的。……那只是因为它们同样来自伟大的自然源泉”。(第101页)

邓肯懂得舞蹈来源于自然,但又必须高于自然。大自然是艺术的泉源,但“这不等于说,为了获得一种自然的舞蹈,只需要不停地手舞足蹈就可以了。在艺术上,最简单的东西也得花九牛二虎之力去观察、去综合、去创造;凡是伟大的艺术大师都懂得,具有真正价值的、无比崇高的典范就是大自然。”(第101-102页)因此,“大自然无疑是一切艺术的泉源,舞蹈无疑需要运用自然是和谐的、有节奏的动力,但舞蹈家的动作又永远有别于自然界的任何运动。”

自然只提供糙糙的艺术品原料,必须经过艺术家的加工才能成为艺术精品。邓肯在《自传》的前言中一开始就讲到自己的创作经验:“为了学会做好一个简单的舞姿,我曾历经多年的奋斗,辛勤工作和探索”。

向大自然学习,这是一切伟大艺术家共同遵守的准则。斯坦尼斯拉夫斯基说得好:“不同领域的形形色色人等,都在艺术中追求同样的出自自然的创作原则。”(《自传》第184页)

邓肯既懂得艺术要把师造化放在第一位,但也不忘师古人。这就是为什么她对古希腊的艺术(舞蹈和建筑、绘画、雕塑)喜爱到着迷的程度。为了向往希腊艺术,她作了历尽千辛万苦的访问旅行。当她到达目的地,舍舟登陆时,她喜不自禁地跪在地上亲泥土。她看到巴台农神殿,仿佛觉得自己已经到达了尽美尽善的顶峰。她多次在这座神殿前凝思遐想,对那有节奏感的陶立克圆柱的艺术美赞叹不已。她一面赞叹,一面就在用心思考如何把人体的跳动和陶立克圆柱联系起来。“我想,我一定要跳出一种舞蹈,它的感染力可以和这神殿一比高低,否则,就永远不再跳舞。”经过了许多天的琢磨,她终于找到了这种舞蹈。“有一天,我却想到:这些圆柱看上去是那样笔直,其实并不是直的,每一根从底部到顶端都微微地弯曲着,每一根都呈波动状的,在川流不息,而且一根和一根之间有着一种和谐的运动。于是,我一边想着,一边就慢慢地向着神殿举起了双臂,并且身体向前倾斜。于是我便明白了,我已经有自己的舞蹈可跳了。”(第66页)

邓肯不仅醉心于古希腊的艺术,而且对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艺术也同样心向往之。《自传》中提到她对波提切利的名画《春天》的着迷就是一例。《自传》中讲到她年轻时曾游历佛罗伦萨,“是波提切利吸引了我这个年轻人的想象。一连好几天,我坐在波提切利的名画——《春天》前面。这幅名画启发了我的灵感,使我创作了一个舞蹈,其中我努力体现由它提供的那些柔和的、奇妙的动作。”“我在这幅画的前面坐看了好几个钟头,倾心于它。一位好心的老管理员给我搬来一张凳子,怀着好奇饶有兴趣地观察着我崇敬的表情。我一直坐在那里,果然我真正看到鲜花成长,画中赤露的腿跳起舞来,身体扭动起来,而欢乐的使者来到我面前。于是我想:我一定要把这幅画编成舞蹈,把爱的信息,曾经使我那样痛苦的爱的信息——春天,孕育万物的春天,带给他人。一定要通过舞蹈把这种狂喜的感情带给他们。”(《自传》第122—123页)

有人指责她在搞复古运动,她坚决否认。她说:“复活古代舞蹈是毫无意义的,也是不可能的。舞蹈,既然是一门为我们服务的艺术,就必须来自我们自身,必须来自现代生活并表现现代人的感情,就象古代舞蹈是来自古希腊人的生活并表现他们的感情的艺术一样。是的,我年轻时曾花过许多时间去瞻仰巴台农神殿,去欣赏那些廊柱、壁画、陶器和塔那格拉(注:希腊地名)地方的塑像。……但是,我丝毫也没想要“模仿”这些杰作,以我的舞蹈虽源于此,但它既不是希腊的,也不是古代的,而是我自己的灵魂在美的感召下的自由表现。”

邓肯之那样热心向古希腊人学习,是“因为古希腊人是自然法则的最好学生。”“我裸露着身体,脚踏着地面跳舞,只是表明我进入了古希腊人的境界,因为古希腊人的境界就是人类的自然境界。”(第60页)

在邓肯看来舞蹈艺术追求的理想境界就是自然境界,它所要遵循的根本法则就是自然法则。因此,她说:“舞蹈并不那样复杂。舞蹈不过是和自然运动保持和谐一致的人体运动罢了。倘若它违背了自然运动,那么,它就是虚假的。”“学习舞蹈的根本法则就是:研究自然运动。”(第134页)

舞蹈的美不靠衣饰的华丽来炫染,她提倡衣带轻,双脚赤露的舞蹈,因为这才合乎自然美的要求。有人轻蔑地称她为“赤脚的舞蹈家”,她很反感。她反驳说“衣带轻、双脚赤露的舞蹈形象不是我的新发明,而是各时代所有艺术家一致认定的理想形象。”(第123页)邓肯讲到各时代,恐怕还应该加上东西方各个国家都是如此。邓肯如有机会来到中国,看一看敦煌壁画上的飞天,那才是衣带轻、双脚赤露的舞蹈的典范,她一定会叹为奇观。印度和孟加拉等国也流行赤脚舞,它至今还常见于舞台上的表演。演员脚上还带着铃铛,走动起来叮当有声,给人的眼睛和耳朵同时带来美的享受。

邓肯对她那时代流行的时髦舞蹈如芭蕾舞、摇摆舞乃至交际舞等等都反对,因为那些舞蹈的动作都违背自然法则。特别是对芭蕾舞批评得更严厉。她批评芭蕾舞的动作僵化违反自然法则,是有道理的。但是把芭蕾舞说得一无是处,甚至从根本上否定它,这就过份了。芭蕾舞应当改革,但作为一个剧种还是应当存在的。事实上她本人也不能不承认芭蕾舞也还有它的优点,她在《自传》里讲到观看俄罗斯杰出的芭蕾演员巴芙洛娃表演《吉赛尔》时也受了感动。“尽管这类舞蹈的动作是违反每一种艺术和人类感情的,但当巴芙洛娃那天晚上在舞台上飘然起舞的时候,我又一次忍不住对她精湛的表演报以热烈的掌声”(《自传》第181页)。

邓肯的美学思想可以归结为一句话:美即自然。她强调艺术必须遵循自然法则。

邓肯还有一个非常宝贵的思想是要求把艺术交给人民。“伟大的音乐再也不能只供少数有文化的人娱乐,它应该无代价的给予大众,他们需要它,就象需要水和面包,因为那是人类精神上的美酒。”(《自传》第277页)

邓肯的思想上也是有矛盾的,她认识到艺术为人民,这是很明确的,但是一讲到她的舞蹈的目的是什么,就含糊不清了。她说她到欧洲来跳舞“根本不是给那些脑满肠肥的资产者茶余酒后作为消遣的。”这个认识很好,但是她又说:“我到欧洲来跳舞,是为了通过舞蹈传播宗教信仰的伟大复兴,通过人体动作的表情来让人认识人体和心灵的美和圣洁”(《自传》第90页),这段话就含糊不清了。

邓肯的美学思想受过柏拉图、尼采、卢梭、惠特曼等先辈的很深影响,由于她不能用批判的态度来继承文化遗产,所以那些人的正确思想给她以有益的影响,同时他们错误的思想又不能不给她以不好的影响,这表现在她著作中常常出现宣扬宗教信仰,灵魂的纯洁、人类之爱等等的说词,她的更大的思想混乱还在于把马克思和列宁的理想同柏拉图的理想国、释伽牟尼和基督教的天堂教义相提并论。其实象她这样出身于西方资本主义社会的艺术家能为新生的苏俄拍手欢呼已经很难得了,她有一些思想上这样那样的缺点和错误是完全可以理解的,一切都取决于历史条件,何必苛求古人呢?

(《邓肯论舞蹈艺术》将由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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