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青年剧作者呼吁
1984-07-15陈白尘
陈白尘
最近,有位青年剧作家在给我的信中愤愤然问:“剧本,还算不算文学?”
问得好。答曰:“算,又不算。过去是算的,现在似乎又算又不算。”我答得很圆滑,因为怕他太失望。
过去,如三十年代的文学期刊,都同时刊载小说、诗歌、散文和剧本的。而今除少数三五家大型文学刊物偶然发篇剧本外,一律是小说、诗歌、散文等几大块园地,戏剧剧本一概不与焉。过去的文学丛书,如巴金——巴老主编的《文学丛刊》共约二十集,每集里也都有剧本,生活书店出的《小型文库》也是小说、戏剧兼收。四十年代邵荃麟编的《文学创作丛书》里更是小说、戏剧并重。抗战时期纸张奇缺,但重庆的上海杂志公司、生活书店、群益出版社、作家书屋也都出版大量剧本,而现今国家的出版社,除却外国戏剧名著,国内权威作家的全集包括剧本者外,几时印行过剧本?
理由是有的:如今全国从中央到省、市、自治区都有戏剧刊物,中央还有个戏剧出版社,既出版剧本,而且还有个《剧本》月刊,这是他们的任务。对的。但戏剧既要顾及古今中外,戏曲剧种又不下千百,表导舞美既要兼顾,理论、历史又焉能除外?《元曲选》、《六十种曲》尚未见新版,《七侠五义》还要“参考”,所余纸张能印几本新作?刊物更加可怜:一个《剧本》每年只能刊出三四十个剧本,话剧、戏曲既要并重,而且还要照顾各个剧种。至于地方刊物,更要“带电作业”,如不顾及电影、电视,便无销路;封面不登美女,更难招徕。其于剧本,只能点缀一二,照顾招牌了!
剧作命运如此,剧作者处境可知。一般剧团的情况是:“落实政策回来一批老的,退休顶替进来一批小的,后门塞来一批惹不了的,上头压下一批推不了的”,一个剧作者在剧团里遂成为“多余的人”。大剧团的锅大,吃上三十年的“大锅饭”不要紧,中小剧团的可苦了:拉大幕、打幻灯、卖说明、写广告,样样有份;分奖金、选先进、登照片、见领导却榜上无名:有任务逼得你克期交卷,东不是,西不对,终成废品;自己写,未尝不可,但这政策,那原则,处处碰壁!“有志者事竟成”嘛,埋头三年,苦练成篇,导演点头,演员称善,该开排了吧。但剧团说,剧本尚未发表,怕不保险;刊物又说,剧本尚未公演,恐有争议。横车推去推来,剧本尚难面世。但万一有个贤明的领导,独具慧眼,颇以为可了,但既居领导之位,不能独断独行,于是便“研究研究”,“讨论讨论”。又于是一改再改,“百炼成钢”嘛!既彩排矣,层层领导要“看看再说”,有关单位也要请“提提意见”。从团到县,从县到地,到省、到部,真个要“过五关”,看了又看,提了又提,又于是处处磨平,四面光滑,虽也算戏,面目全非!演乎不演?啼笑两难!万一成功,功归领导;倘有问题,罪在一人!而罪刑不一;或则“枪毙”,落个痛快;或则“改造”,从头再来;还有种“无刑之刑”,叫做“暂不公演”,半死不活,形同无期。即使有幸,你“过五关,斩六将”,广告公演了,也不保险:说不定有个嫉贤妒能之辈,暗地打个“小报告”;或者是哪位权威人士问一声:“这个戏到底怎么样呀?”剧团领导知难而退,终于自告“寿终正寝”,而天下太平矣!
然则十一届三中全会以来,文学艺术不算繁荣昌盛?成绩不是主要的么?答曰:是繁荣的,但有偏枯;是有成绩的,但不平衡。戏剧文学正是这偏枯和不平衡的证据。小说创作是繁荣的,新作者以千百计;剧作者新人只能以十百数,而能坚持写作并大有成绩者,恐怕不过十数人而已!君不见话剧舞台上是以外国名著和“五四”以来旧作在撑门面?君不见戏曲舞台上以传统戏和历史剧为主么?这岂能称为真正的繁荣昌盛?自然,对于某些单位写报告或总结时,“打肿脸充胖子”说说“成绩是主要的”,也情有可原,但以之当真,未免自欺欺人。我们的剧作者们只有另谋门路了。或者也“带电作业”,在电影、电视方面去探险,而大多数则“转业”写小说。从整个文学事业说,也可算是“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并无所失。但戏剧文学由是偏枯,终非佳兆!难道中国的戏剧事业,特别是话剧事业就此听其没落了么?
我不由得不想起四十年代旧事,那时节,由于斗争需要,许多诗人、小说家也曾一度“转业”创作戏剧。正由于郭老写下了《屈原》,茅公写出《清明前后》,老舍先生写下《面子问题》等等,才和原有的剧作家们一道,造成中国话剧的黄金时代!虽然那时节国民党对戏剧审查之苛严,甚于对其他文学创作。而今处于八十年代,特别是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的今天,剧作者们都反其道而行,“转业”去写小说,这到底说明什么问题呢?
…………
《李龙云戏剧集》即将出版了,作者一定要我写篇序。对其中三个多幕剧,我早以文章或行动表示过态度,不必再饶舌了。但提起笔来,不知不觉又写下许多不为今之“正人君子”所乐闻的废话,实在是走了题。但我的呼吁,正是为了象李龙云辈青年剧作者们向有关方面请命的。他是同辈中最不幸,而又是最幸运者。他的《有这样一个小院》和《小井胡同》,曾遭受过若干“卫道”之士的口诛笔伐,甚至落井下石,恨不能置之死地而后快。其间,还有“自动对号”者流断其衣食,更有迁怒于我,用《内部参考》告我黑状者,可说是无所不用其极了。真想不到在今日,还有这样忌贤妒能者流如此扼杀青年人才的!但是,也正是在今天,正气到底抬头,敢于为他,为他的作品仗义执言者也比比皆是!在前,《小院》终于获了奖;最近,《钟山》重行发表《小井》,而北方文艺出版社更愿意出版他的戏剧集,都是明证!所以我说作者是同辈中最不幸,而又是最幸运者。但是他的同辈剧作者们呢?比李龙云更幸运也有,但屈指可数;而比他更不幸的呢,可数以百计了!因此,我的废话还是可以说,应该说的了。
记得对《小院》批评时,有一句“名言”:说剧本是借用纪念周总理之机而发泄下放知青的牢骚,所以是“借灵堂,哭凄惶”。那我今日也可以说是“借序文,哭凄惶”了吧?知青的凄惶当哭,今之青年剧作者的凄惶又何尝不当一哭?
但我是不是太悲观,或者说是没有“理想”了呢?我否认!我相信在我们青年剧作者们中间,是会出现天才的!在适当的气候和条件下, 在中国戏剧的传统下,会产生关汉卿和王实甫那样伟大的剧作家的!而且更应该超越前人!只是还得有个条件:用现在改革浪潮中的一个词汇来说,就是要“松绑”!经济改革和体制改革都要“松绑”!文艺改革特别是戏剧改革,更需要“松绑”!种种不合理的“绑”,迟松不如早松,早松早繁荣,迟松也许难以繁荣,因为这一代青年剧作者说不定都“转业”了,后继无人,更何来繁荣昌盛的局面?
如此,我的呼吁,也许还不算废话。而且,我还想不断呼吁。
一九八四年六月十二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