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神阿芙罗狄蒂(散文)
1983-08-21张汝宜
张汝宜
我永远忘不了川南的那次旅行。在那儿,我见到了现代的“阿芙罗狄蒂”。
那是不久前,我有机会出差去兴文山区。事毕,好客的主人老杨说:“去石海洞乡玩玩吧。不然,你难得有机会来,失之交臂太可惜,别人还会说我寡情。”他怕我不动心,又介绍说:“那儿的天泉溶洞之大在世界上也算得上乘,石林更有阳朔山水之奇秀,不乏诗情画意的。”他的神态竟使我动了心。于是,第二天起了个早,登车缓缓盘山而去。
正值初春。清晨,大雾升腾,远处的景色全隐没在云弥雾漫的帷幕里,真所谓“一片茫茫皆不见”只好闭目养神。倏忽,车停了,睁眼望去,巍巍然十数丈塔形巨石突兀出现在眼前,上书大字:“迎宾塔”。那陡峭的石壁似刀截斧砍,“形势天然鬼工造”。仰视“塔”顶,百仞之峰秀拔于烟云萦绕之上,山风掠过,呜呜作声,“塔”身似在微微而动。主人一声“到了”,下得车来,伫立“塔”前小山坡,只觉冷风飕飕。回顾山峦,但见霞烟氤氲,浮云飘动;怪石嶙峋,隐露其间:有的似窃窕美女,飘飘欲飞,使人想起“风吹仙袂飘飘举,犹似霓裳羽衣舞”的诗句。有的如出征号角吹响时整装待发的骑士,威武俊逸。也有的象奔腾的野马,昂首扬蹄,觉着它马上就会发出一阵阵声震苍穹的长啸来……这一切在缥缥缈缈的云雾中,添了几多含蓄,很能给人一种“山在虚无缥渺间”的意境。老杨含笑望着我,轻轻吟出清代诗人王大伍的诗句:“应是蓬莱原不远,探幽何必到三峰。”我也被这云遮雾罩、迷离缥缈似海市蜃楼般的奇景迷住了,忙点头作答:“壮哉,石林!”
接着,老杨扯着我转开了圈子,忙不迭地指点着:那是夫妻峰,那是画中人,那是群驼漫步,那是二龙戏水,那是龙女牧羊……美不暇接。我喘不过气来。欲一尽游兴,拔腿奔上蜿蜒于山峰间的游人小径,主人却一把拉住我说:“且慢。现在应该先进天泉洞去,要不,中午就该赶不上出洞吃午饭了。”我惊异了,这绵绵石林下覆盖着上百个溶洞,何以一个洞就要费去半天时间?主人看出了我的疑惑,笑着说:“只怕一天还不够呢。”随即又道:“耳听为虚,眼见是实,还是看了再说吧。”
转过山口,幽默的主人让我头里进洞。我四顾遐迩,左面绝壁凌空,右临峡谷深涧,洞口在哪儿呢?主人微笑道:“不会远在天边,只能近在眼前的。”我惊愕地顺着他示意的一条天然岩缝急步进去,呵,无意间,竟深切地领略了“别有洞天”的真谛。原来,一峰巨岩恰好作为屏障掩住了洞口。进得身来,仰望洞顶,巍峨壮观,咄咄逼人,用十余层的高楼比较其雄姿,正叫做“大巫见小巫”。因为洞相当之大,单洞口一厅,同时停放三百辆“解放”牌载重汽车又有何难!老杨告诉我,这名叫“苍穹广厦”。厅顶一泉眼,名唤“龙涎泉”,泉水从钟乳石天然龙头中滴下,声如金石,叮咚作响,回荡在空旷的大厅里,和谐悦耳。横穿过这宏大的天然音乐厅往里走,是长数百米的“石秀长廊”;紧接着是犹如万笏朝天的“石笋林”;再进去,“天心眼”,“龙牙厅”,“水晶洞”……一路闻得四周壁内皆有流水之声,zhenzhen伴奏,五色灯光投射在周围尊尊群群玲珑剔透,精美绝伦的喀斯特地质年代大自然绝妙的“雕塑作品”上,恍如满洞珠光宝气,富丽堂皇,让人眼花缭乱。呵,我来到的是阿尔洛波尔山上的阿波罗神庙?还是齐天大圣借走定海神针的敖广宫庭?
我定了定神,伫目在一尊名曰“和尚”的钟乳石上。它似象牙刻成,又象玉石磨就,背向观众,手执禅杖,袈裟曳地,光溜溜的脑袋低垂着。我幻想他会突然转过身来,合掌道一声“阿弥陀佛”。然而他却良久未动。信步前走,不远,一尊“抱子仙姑”与之相映成趣。她足有一丈多高,远远望去,羽纱轻拂,还似乎带着一种透明感,袅袅婷婷,竟似活人般舞动起来。手臂里还紧搂着一个襁褓中的娇儿,低首侧脸,欲亲还罢,不知是否在担心惊醒了娇儿的甜梦?那神态,道尽了一个母亲的挚爱,透着那么多的柔情。我被这栩栩如生的形象感动了,竟不忍离去。走到前面的老杨踱步回来,静静地立在我身后,半晌,轻声说:“这是咱石海洞乡的阿芙罗狄蒂。怎么样?”
呵,希腊神话里的爱神。妙极了!我情不自禁颌首称是,为大自然的鬼斧神工赞叹不已。
“其实,爱神也全凭人的爱才起死回生的。”
老杨这意味深长的话勾起了我的兴趣。我期待着,或许,这里面流传着极为生动而美丽的民间传说吧。
然而,他讲起的,却是一个现代姑娘的故事。
原来,这石海洞乡是近几年才作为旅游区修复开放,放射出它璀璨的光辉的。可是,修复工作是一项专业性技术性很强的工作。在这远离城市的深山沟里,谁来使这些断了臂的“仙姑”,折了翅的“苍鹰”,缺了耳的“玉兔”……·死而复生呢?正当大家着急的时候,她风尘仆仆地从大城市舒适的园林研究所里来了。当“山里来了专医石头的能人”的消息传开,大家喜出望外地来欢迎这远道而来的客人时,她却已经独自打着手电,悄悄地钻进洞里去了……
“看,”老杨指着眼前“抱子仙姑”那粉妆玉琢般的手臂,“你能找出她原来的断痕来吗?”
我探身细看,确实是天衣无缝。老杨对我眨眨眼:“去她们的工作现场参观参观吧。”在他带领下,我们绕过一块象《山海经》画本上鳖鱼头似的巨石,看见几个小伙子正在修复一片残断的石笋林。为首的一个头戴鸭舌工作帽,臂上套一副袖套,正指挥着其他人把一些不同质的粉末和大堆铁线草混和起来。我仔细辨认了一下,认得一堆是水泥,一堆是石灰粉,一堆是海沙,还有烧炭灰,筛得比做馒头的富强粉还要细,其余的就认不得了。他们用水把这些东西搅和起来,揉呀捏的,象大食堂里做细面的师傅那样,精细得连米粒大的小渣子也要挑选出来。
“就用这把石头粘起来?”我似懂非懂地问。
老杨点头称是。并向我介绍说:“各种不同的石质有各种不同的配料比例。还需要固定,就象给病人上夹板一样。另外也有外表修复、打磨等许多复杂的工序。”
“可天然的钟乳石结构并不是铁实一块板的呀!”
“你看见那些铁线草了吗?”老杨又介绍说,“它们揉在里面,过一段时间就沤烂了,于是变成石头一样硬的‘粘合剂里就出现了无数小通道,就如同人体上的毛细血管一样,断臂再植的‘仙姑‘血脉通畅了,大自然神秘的功力就又会在他们身上活动起来,使它们千百年来的演化过程得以继续下去……”
我恍然大悟。如此,这些死而复生的石头焉能不变得有灵性?再加上绣花般的外表处理,让我上哪儿去找“仙姑”臂上的断痕呢!赞叹之余,我不禁对眼前这些小伙子升腾起一种敬意。如此绵绵石海洞乡,需要他们献出自己的一生。
我真心实意地递过烟去。可为首的小伙子却笑着摇摇头。他一拉帽子,一条长辫子从头顶直落到大腿。呵,是个姑娘!
现在想来,我当时的样子一定很傻气。难怪一向持重的老杨也哈哈大笑起来:“这就是那位城里来的姑娘。我不是跟你说过了吗?你们还是同乡哩!来,认识一下,她叫艾艾……”
“艾艾……”
姑娘倒是挺大方的,水汪汪的月儿眼里蓄满了笑意。那是一种自信的、满足的笑,看见它,你会感到心底踏实。大约因为“他方遇乡人”的缘故,只一会儿,我们就成了老朋友,天南海北地说起来……
她们的工作是很艰苦的。人少,时间就得打紧,进出洞两头顶着星星。运输不方便,全靠自己爬坡上坎把原材料一兜一筐地背进来。往返二三十里,中午只好不出去吃饭,就着开水啃冷馒头。等到一片地方修复后开放了,她又带着小队转移到游人不到的地方继续干。漂亮的衣服,没用。照她的说法:“给谁看呀?”舒适的享受,莫眼热。也按她的说法:“就是有了也没时间用。”有的岔洞太深,一时还无法安装上通风设备,常常闷得大家昏头涨脑,走道象踩着棉花。可谁也没装过熊。再看看手,每个人都毫不例外地被灰碱咬得象下过油锅的豆腐块。最初我还以为是戴的手套,她却嘻嘻哈哈地开起玩笑来了,说在这儿谁的手最黄谁最受尊敬,正如吃烟的人指头熏得越黑越使“老烟哥们”肃然起敬—个样。
“看样子,你的根是准备扎在这儿罗?”
“没二话,占山为王了!”她象小伙子一样,爽朗地笑了。
“你那男朋友能同意吗?”老杨斜刺里杀了一枪。
“他?他终归打起背包也要来了。”艾艾带着胜利者的姿态又笑了笑,“他这一来,咱们队可就不再叫‘女儿班了。”
“你们全是姑娘?”我惊愕了。
一听这话,在场的“小伙子”全都笑了,顿时吱吱喳喳,象一群闹山麻雀。
老杨忙跟我解释:当初建队的时候,曾有好几个小伙子,都怕干这种活让姑娘家瞧不上,到头来真当和尚。艾艾却冲他们说:“你们不愿意,我还愿意呢。莫看泥呀水的,我这可是象绣花一样的活儿!”就这样,她组织起了“女儿班”。她死活要拉男朋友从城里来这儿,也是为了给那帮小伙子做个榜样。
正说着,她们又开始干活了。艾艾刚拿起一把小锉刀,便跑过来两个姑娘使劲按她坐下。拉扯中,我看见她脚上缠着厚厚的绷带。
“呵,你的脚?”
“没啥,让阴河沟里的石头碰了一下。不过,也让我顺便捞到几条玻璃鱼……”
“还没啥呢,脚踝骨都碎了。”一个姑娘说,“你要是再这么干,咱们的攻守同盟算拉倒,干脆给你捅出去得了!”
……
眼前的一切,使我的心激动起来,当有人成天琢磨着怎样用珍珠霜,奶乳露使皮肤白嫩的时候,她们却心甘情愿让自己的手心长满老茧;当别的姑娘享受着花前月下的甜蜜时,她们却把一腔爱恋忠诚全献给了这深邃洞府的冷石。爱名吗?要是美术雕塑作品,倒会堂而皇之地注上作者的姓名。在这儿,参观的人们有谁会知道还有这么一些默默无闻的小青年的存在?爱利吗?远离亲人,远离家乡,远离舒适的生活环境,与泥水为伍,寒石作伴,利又在何方?然而没有一丝一毫的埋怨,为的又是啥?
当我这样问起艾艾时,她又笑了:“我听见有人讲过这么一句话:想的是‘得到不是爱,想的是‘给予才是爱。”
我想起了刚才老杨在“仙姑”跟前的话。
是了,这才是一种真正的爱。它不是那种无穷无尽地索取的欲望,而是一个心眼为之献身的赤诚。呵,姑娘,施美于人,施爱于人,你们才是这石海洞乡的阿芙罗狄蒂。不是吗?当海外侨胞面对这颗巴山蜀水的明珠,为祖国感到自豪的时候;当度假的大学生为这瑰丽的美景所陶醉,激发起对母亲的爱而立志发奋时;当那些失去了生活信心的人从这大自然的生机中得到感奋,得到启示,又获得生活勇气的时候……不正是你们那一片赤诚的爱给他们灌注了热的暖流?“借采妙手秀,添得气象新”,你们把春意播进了人们的心田。
告别时,姑娘们热情邀请我明年再来,并满怀自豪地告诉我说,到那时,她们的石海洞乡一定会出落得花容月貌一般的美丽。
时间已近正午,不能再往前走了,便原路而归。
出得洞来,雾早已散尽,头顶艳阳高照,一片石林投进眼帘。但见奇石错落,层层叠叠,上接苍穹,下临深涧;盈盈一水,九曲分明,奔腾跳跃,横贯其间;一行白鹭,拖着长长的双脚从云影里掠过去……我倘佯于图画间,心头油然涌出一种浩远浓重的感情。凝视那高耸于蓝天之下的“迎宾塔”,我觉得它宛如一支巨笔,正欲挥动起来,记下这石海洞乡赤子们的情怀、忠贞和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