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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和他的志向

1983-08-21陈晓轩

中国青年 1983年10期
关键词:全矿下井志向

陈晓轩

年轻的老板子

1977年冬。开滦矿务局赵各庄矿新工培训班。

赫然摊在办公桌上的进矿职工花名册里,填着这样一行字迹:

杨洪宇,19岁,身高1.75米,体重84公斤……

就是他,一个长相英俊、举止沉稳的壮实小伙儿,听到自己被分到工程处的消息后,竟找到领导,要求换个地方。

“工程处还不满意?你想去哪儿?”

的确,在煤矿上,工程处是个比较轻松又可望学到些技术的去处。

“我要求下井。”

“什么?”

“下井。”他重复了一遍,轻描淡写的。就象人们平素见面时的寒喧:去哪儿?上街。

然而下井可不同于上街,无怪领导都觉得惊异了。

没有人会怀疑煤矿工人的艰苦。在赵各庄矿,从井口到工作面,要乘罐笼,坐煤车,步行,钻行以至爬行,光是井下路途往返就要耗去近四个小时。一个上早六点班的工人,要凌晨三点半起床,在工作面上经过8小时的强体力消耗,下午四点才能重新回到地面。每天带着干粮,在井下度过12个小时。更何况还可能有着众所周知的危险!

“你是怎么想的?”领导问杨洪宇。

他不说话,只是笑笑。

“逞能呗。”一个和洪宇比肩长大的伙伴以知情人的口吻向大家宣布。有例为证:小时候挑水,别人家的孩子全用小桶,洪宇却单用大桶,压得龀牙咧嘴,可他还笑;高年级的同学玩杠铃,低年级的洪宇也凑过去,举不起来愣举,东倒西歪的,看着都吓人……

“怕是心血来潮吧?”培训班的领导也在自忖。不是很有些人为了留在井上,不惜拿着党性、原则和人格去做不那么干净的交易吗?杨洪宇仔细考虑过吗?

他当然仔细考虑过。这几天来,洪宇一直在琢磨自己那桩心事,他的思绪飞回了那并不久远的年代:

那是1975年。开滦的矿工们经历了扭作一团互相撕打的局面之后,重新结集在党的旗帜下,齐心协力地向大自然开战了。百里矿区掀起了“翻番大会战”,四处高高耸立的井架上,天轮又开始昼夜不停地飞转。当时,作为学校鼓号队长的洪宇,经常带着队员,站到不知疲倦的天轮下,为上下井口、奋力夺煤的矿工们奏乐呐喊。

队员们大都是矿工子弟,他们吹肿了两眼,敲麻了手臂,比他们的父兄还要兴高采烈。

“看,老板子们上来了!”

“奏乐!”

鼓号齐鸣,欢声雷动。老板子,这是矿区对工作在井下第一线,起主导作用的支柱工、掘进工们的习惯称呼。由于这些工种在整个采煤过程中的重要地位,在整个矿区,他们享受着无可争辩的尊敬。不是拍拍脑袋就可以当老板子的,它需要健壮的体魄,顽强的精神和高超的胆识。

洪宇站在最前面,望着那些迈着阔步,晃着宽肩,高举粗壮的手臂,冲他们咧开大嘴,豪爽地打着招呼的老板子们,心里羡慕极了。他想,我要是也能当个老板子该多好呵!这个偶然萌生的念头,随着鼓号声的激越旋律,在他的心里深深扎下根。当个老板子——这,就是杨洪宇在自己的人生征途上立下的第一个志向……

但是所有这些,洪宇暂时还不想说。领导望着沉思不语的洪宇,答应了他的请求。就算他是逞能吧,他去的是井下,有什么不好?就算他心血来潮,可这血是为着祖国和人民而沸腾。

杨洪宇下井了。

他被分配干杂活,比较轻松也比较安全。可他刚干了两天,就去找班长了。

“班长,您看我能干支柱工吗?”

班长信口答道:“咋不能?好好干,三个月往里,我让你打柱。”

“班长,我想今天就打柱。”

“今天?”班长一愣,定了定神。“刚下地就想撒丫子?不中!”

“您让我试巴试巴。”

班长被缠不过,绕着洪宇转了一圈,仔仔细细地把他打量个够,猛地一拳,落在洪宇前胸上!

洪宇纹丝没动。

班长乐了:“不孬!拿上两棵柱,慢慢打去吧。”

洪宇也乐了:“我要10棵。”

10棵?乖乖。这是一个支柱工一班的工作定额。下井三天就要打柱,头回打柱就要10棵,好大胃口!但说实话,班长打心眼儿里喜欢这种带着一股虎劲儿的小伙儿。

“拿上6棵吧,安全第一。”班长作了最后让步。

洪宇到底拿了9棵。9棵铁柱,每棵128斤,要垂直支牢在凹凸不平的斜行巷道上。这话说着不容易,做起来更难。杨洪宇就象个初次上阵的摔交手,仅凭着一股热情和死笨力气,逐个制服了9个对手。而他回到家里,浑身却象散了架,连坐到桌前端起饭碗的劲儿也没有了。

就这样,杨洪宇成了全采区最年轻的老板子。

第九名离第一名,还差着八道子呢

洪宇家里好久没有这般红火了。

全家人围着一桌丰盛的晚餐。当矿工的父亲亲自为洪宇把盏斟酒;慈爱的母亲一个劲儿往洪宇碗里添菜;弟妹们高兴得围着饭桌转来转去;左邻右舍不断进进出出,争先道贺。

那是1978年8月的一天,全矿支柱比赛结束,杨洪宇,一个下井不满一年的年轻支柱工,居然从群英荟萃、强手如林的竞赛场上,拿回了第9名的优胜奖状。这个普通而又朴素的劳动家庭,正在用我们民族的传统方式,为他们长子的出息,表达着心底的欢欣。奇怪的是,洪宇本人却有些闷闷不乐。酒,他喝不进;菜,他吃不下。迎着家人询问的目光,洪宇开口了:“第9名离第1名,差着八道子呢。”

原来如此,第1名——这才是杨洪宇的志向!

可是,第9名到第1名之间,隔着一条十分艰难的路。要走完它,须付出成倍的汗水和辛苦。洪宇,你行吗?

就在这天夜里,杨家的院子发出一种奇怪的声响。

“嗬——嘿!”“啪!啪!”

母亲被惊醒了。她披衣出门:依稀的月光下,洪宇独自一人,挥着右臂,一下接一下地猛击着门前的那棵老树。

“洪宇!”

洪宇住了手,慢慢转过身,“妈,我睡不着。”

“睡不着你拿大树出什么气?深更半夜的,吓死人!”

“我在练‘铁沙掌。”

“铁沙掌”,是支柱工的一手绝活儿。筒言之,就是以手代锤,把铁楔子打进柱底。果真练成,省时加速是显而易见的。然而母亲不懂。

可父亲懂。父亲也站出来了。“让他练吧。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咱矿上要的就是这样的人材!”

从此,矿上井下,院里屋外,平台墙角,树干门框,洪宇就象中了魔,出来进去把它们拍得噼啪山响!手掌裂开出了血,缠上几遭纱布;手背肿得象馒头,洒上半瓶碘酒。练硬功就得咬牙!

“洪宇,你也太争强好胜了。每天下井就够人戗了,你还练这练那,看损了身子。”有人好心规劝。

洪宇淡淡一笑。够戗就够戗吧,他就要争强好胜。

“损了身子也是自找,谁让他想给自己捞油水?”也有人报以嘲讽。

洪宇理也不理。想给自己捞油水的人不是没有。但如果把这也叫做“捞油水”,那么,你来捞一个试试!

六十年代的全国著名支柱能手李柏堂被洪宇的精神所感动,郑重其事地收下了这个徒弟。“人身丈量法”“快速挖窝法”,统统被洪宇学到手了。同时,他还注意学习了如何处理冒顶、巧过煤沟等只有老资格的支柱工才掌握的过硬本领。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半年以后,在全矿第二次支柱比赛中,杨洪宇以比第二名效率高出20%的绝对优势,勇冠全矿,一举夺魁!杨家出了状元。在这个拥有一万七千名职工的大矿——赵各庄矿上,21岁的杨洪宇站在那些威风凛凛的老板子中,成了卓然而立、出类拔萃的佼佼者。

曾经规劝或嘲讽的人都不说话了。杨洪宇的成绩,刷新了全矿支柱历史记录,把生产效率大大提高了一步,给全矿捞了一笔绝对肥厚的“油水”。这样的强谁说不该争,这样的胜又谁说不该好呢!

在这儿,唱主角的是我

矿灯闪烁,脚步匆匆。一支十几个人的行列,向井下工作面挺进。这时的杨洪宇,已经是八一青年突击队队长了。

他不想隐瞒。上次比赛结束后,他就有点儿“野心”,想当“官”了。领导上安排他当了副组长。他干了几个月,不行,得当正的!可这是在井下,谁都清楚当个正职的“官”意味着什么。说白了,就是多流一身汗,多担几分险。然而,这正是他的志向。他就是要在艰难困苦中,在生死考验前率领一帮子人,拼搏摔打,冲锋在前!

他觉得他能当好。他对自己的认识同领导对他的估价正相吻合。于是在他22岁的时候,一支青年突击队交到了他的手里。

象往常一样,走在前头的杨洪宇警觉而且敏锐。井下情况复杂多变,这个年轻的队长身上,不仅肩负着推进生产的重任,还维系着十几名队友的安全。

突然,他听到前方传来“嘎吱、嘎吱”的异响。他紧走几步,循声望去:不好,新打的四排柱子,被炮工崩倒了半边。再往前走,响声愈大。顶上的矸子石虎视眈眈,煤屑纷纷下落……

洪宇一挥手臂,大吼一声:“撤!”

说时迟那时快,乱石夹着风声,“哗啦”一声倾泻而下,呛人的烟尘把刚好退出的队员们裹了起来……

待第一批乱石落尽,洪宇重新钻了进去。只见:柱子被冒下的煤石埋住不少,顶上形成了很大的空洞,如不立即采取措施,这个月产五百吨的掌子面就有垮掉的危险。

这种关键时刻,全看队长的判断和决心了。如及时抢救,可望制止较大的冒顶。根据惯例,这种情况要向矿上汇报。抢救就来不及汇报,汇报就可能耽误抢救。掌子能否保住,决定的因素在时间。

“上!”洪宇下了决心。

井下有一条虽未成文但却被共同恪守的规矩:遇到艰险,大家不分职务、年龄、出身、民族,一律以工级为序。级数高的在先、低的在后,等次类推,决无推诿。越是须赴汤蹈火的节骨眼,这条规矩就越加鲜明。正由于此,那些级数越高的老板子,才越加受人尊敬。于是,副队长荣占友率先站出来了。

“我六级半!”

六级半,是这支青年突击队中的最高级数。

“我六级!”

牛福俭站到了第二。六级老板子不只一个,但工作面窄,只容两人。其他的只好替补了。这是规矩,用不着争。

然而,洪宇拦住众人。“都往后靠,我先上!”

他竟然无视这个规矩!

“你才五级!”有人一面抗议,一面往前挤。

“你还太嫩!”荣占友拽着洪宇,使劲往后拖。

洪宇斩钉截铁:“别争了!我是队长,在这儿,唱主角的是我。”他把手猛地一甩,“递家伙!”

两个小时后,经过全队的通力协作,掌子面保住了。杨洪宇,沿着他的志向,又向前跨了一步。

并非多余的几句话

我采访杨洪宇,最先接触到的是他的各种光荣称号:全国新长征突击手、河北省劳动模范、唐山市暨开滦矿务局青年标兵。他于1981年加入中国共产党,在团的十一大上被选为团中央委员。群众提到他,总爱说:洪宇是干出来的。

不错。他是干出来的。仅1978—1982年五年中,他就多打柱6,000棵,多出煤17,000吨。这两个数字,便是最好的注脚。但是,他又不完全是干出来的。很多事情,他可以不干;不干,也不会有人说什么。而他却不断地自找压力,自讨苦吃。这些,光一个干字是囊括不了的。我总觉得,在他身上,还有某种东西在闪光,是什么呢?

同杨洪宇的交谈,使我找到了答案。我先是发现,他总爱用这样一个词——志向。我又发现,他所说的志向,其实全是具体化了的一个个目标。他真诚地感激党团组织和矿上的师傅对他的培养和帮助,同时他也坦率地宣布:“一个人要是没有他自己的志向,就是别人用鞭子赶也爬不上坡!”

我记下了这句话,并进而问到以后。

他先笑了:“我的文化底子太薄,组织上正派我脱产补习高中。我也很想尽量深造,所以下一个志向就是拿回优秀成绩。”

我也笑了:“拿回优秀成绩以后呢?”

“下井。”他回答的速度之快,就好象我这个提问多余。

“下井以后呢?”我刨根问底。

“下井以后?”他难住了,搔了搔头皮,抱歉似地:“我还没想过。”

我不甘心。“真没想过?”

他更坦率了。“除去煤矿,我还不知道有什么地方适合我干。这么说吧,你也别问了。反正我这辈子跟煤*上了。”

好一个“*上了”——自然、朴素,然而却掷地有声!他,一个矿工的儿子,怀着对矿山的感情和年轻人的可贵志向不断进击。他的志向,合着时代的节拍,融进四化的大业,朝着祖国的未来,从地层八百米深处向辽阔无垠的蓝天腾飞。这就是我们时代的开拓者的形象。这,也就是我找到的答案。

壮哉!杨洪宇和他的志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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