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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国民族之谜

1983-07-15

读书 1983年8期
关键词:路德维希舒伯特歌德

明 愚

英国作家高尔斯密(Oliver Golbsmith)有句名言,说是书、酒、朋友和习俗风尚,总是旧的好。这确乎是守旧派的论调,但也不无道理。陈年的老酒味醇,共过患难的老友可信,这好象不成问题。至于书的好坏,虽不能以新旧论,但一本书读过之后许久还能感于心而萦于怀,大概也就够得上一个“好”字了。于是我想介绍一本近十年前读过而至今犹有印象的旧书——埃米尔·路德维希的《德国人》。

这本《德国人》是正当全人类对德国民族的所作所为都感到困惑、惊愕、愤怒和仇恨的时刻,于一九四二年写成和出版的。纳粹的字旗给欧洲投下厚重的阴影,这个号称“思想家和诗人的民族”、产生过黑格尔、歌德和贝多芬的德国民族,那时却在一个狂人的操纵之下进行最骇人听闻的大屠杀,显露出最原始、最野蛮的兽性。一方面是最宏大、缜密而抽象的思辨体系,另一方面却是有史以来规模最大、计划周密的种族灭绝行动;一方面是充满最瑰丽的想象、旖旎的情思和广博的爱的诗,另一方面却是最残忍可怖的集中营和毒气室;一方面是最崇高、优美而触动人灵魂的音乐,另一方面却是焚尸炉里冒出来的臭味和坟场上的一片死寂。把不幸都属于德国民族的这两个方面拼合在一起,那种极度的不协调远远超出任何最大胆的达达派或超现实主义派艺术想要达到的效果。难道这是同一个德国?难道这是同一个德国民族?难道这中间有任何联系?

路德维希这本书的目的,正是要试图回答这些问题,解开德国民族之谜。作者的答案在扉页上所引歌德的一句话里,已经暗示了出来:“德国无足轻重,只是每个德国人才有意义,可是德国人的设想却恰恰相反”。路德维希这整本书几乎就是歌德这句话的论证和阐发,它的基本思想是关于德国民族精神上的分裂:一方面是统治世界的帝国之梦,另一方面是献身于人类的精神追求,而真能代表德国的是后者而不是前者。作者写道:“对外部世界说来,所有的德国皇帝和总理加在一起也没有莫扎特和舒伯特、丢勒和科隆大教堂那么重要”。从巴赫到舒伯特,“这七位大师是德国人民的代表。在那一百年里横征暴敛、作威作福的德国诸侯们,绝没有任何资格分享德国民族的这一荣耀”。

从妄图用诡计征服凯撒却反而被凯撒征服的条顿首领,一直到纳粹元首希特勒,德国的统治者都是野心勃勃,既怯懦又狠毒的。从古代的条顿人身上,我们似乎已经看到后来无数德国皇帝和将军的原型:“罗马人正象法兰克人或意大利人那样——的确,德国人的任何一国邻居——都不能相信德国人会长久保持和平。不管他们过得多么幸福,永无休止的热望总是会促使他们提出更极端的要求”。这些在阴冷的北方漫游的德国蛮子们,当他们遥遥望见鲜花盛开的西西里、阳光明媚的普罗旺斯或象女神的皮肤一般光滑的、沉睡的地中海时,他们心中便充满渴求的痛苦,正象舒伯特的《浪游者》所唱的:

我痛苦地含着泪到处流浪,

永远叹息地问道:在何方?

附近好象有声音给我回答:

欢乐就在你不在的地方。

这种永无休止的渴求成为德国民族性格一个深刻的内在因素,《浮士德》的伟大也部分是由于体现了这种渴求的精神。然而歌德把这种精神升华为伟大的诗,德国的统治者们却利用它来实现征服世界的梦。路德维希对德国的贵族统治者深恶痛绝,在著名的《尼伯龙根之歌》里,他看到的便是他们那种“无须借口、也无须辩解的凶恶野蛮的灵魂”。他把这部德国民族的史诗与荷马史诗相比较,发现它们之间是强烈鲜明的对比:“希腊人诚然也使用杀人手段和各种计谋,但他们的目的是为了维护爱情、忠诚或自由。与此相反,《尼伯龙根之歌》可以说是对背信弃义的美化,因为正是背信弃义加上德国人强烈的报复心驱使着其中的主角们。……谁要是想把握住今天在德国人心中重又燃起来那种深邃的热望,就应当研究《尼伯龙根之歌》的原文,至少参考一份概括得当的原文提要,而不是瓦格纳歌剧里出现的完全歪曲了的面貌,可惜这实际上是外国人今天所知的唯一面貌”。路德维希对《尼伯龙根之歌》的解释或许并不全面,但他在这部民族史诗里抓住的那点原始、野蛮和凶残的气质,无疑是发人深省的。

德国的荣耀并不是军事上的征服,而是精神文化的建树。当作者谈论到德国的哲学、文学,尤其是德国音乐的时候,他立即象一只欢乐的云雀放开歌喉,从阴沉的地面飞到天国的大门去高唱。作者的笔调显得格外清朗,对伟大音乐的深切理解和对伟大音乐家的热烈赞美交织在一起,组成一部文字的交响乐。我试着从当年摘录的原文里选译几段,也许勉强能使读者对这种文体风格有一点印象:

德国音乐的七颗明星光华四射,所有的人都能看见,甚至比诗和哲学的明星更明亮,因为音乐可以用一切语言来说话。他们都是在一百年多一点的时间里(1685-1797)诞生的——没有别的任何民族曾如此丰富地产生过这样的七位作曲家。他们每个人都在前人的基础上建树,却又人人不同。每个人都各是一个星座,都各有自己的天地。在音乐中巴赫发现了永恒,亨德尔发现了光辉,海顿发现了自然,葛吕克发现了英雄,莫扎特发现了天堂,贝多芬发现了悲痛和胜利,舒伯特则发现了歌唱的心。……

德国历史上独一无二的一段神奇的连续把这七位大师联在一起,好象前一位把一枚戒指传给了下一位。虽然经过一番挣扎,亨德尔在伦敦把它传给了葛吕克,葛吕克传给海顿,海顿喜爱他的学生莫扎特,莫扎特对他的学生贝多芬的才华感到惊喜,而贝多芬在临终的时刻,又把这戒指连同一句高度的赞扬传给了舒伯特。在别的国家,有什么可以和这相比?正如我们已经看见的,这个民族在一千年的时间里完全打乱和抛弃了一切外在联系,没有过平静有序的生活,在他们之中出现这样一线传统,又是何其动人!

巴赫的音乐从数学的领域里升起,与开普勒的天体音乐概念存在着隐密的联系,舒伯特的音乐则完全是写飒飒的树梢,写涌泉和平湖,写百草丰茂的山岛和婆娑苗条的垂柳。巴赫从星空降临到人间,舒伯特则从大地飞向晴空。然而他们两人都代表着德国人性格所达到的最高境界。

在《德国人》这本书里,正象在德国民族本身那样,到处是尖锐的矛盾和对比。德国的大音乐家们都出身低微,和别的仆从一样忍受着屈辱,而且往往在贫病中夭折。但他们却代表着人民,是德国民族精神上不朽的帝王。正象席勒所说:“德意志帝国和德意志民族是两回事。德国人的光荣绝不在他们君主们头上。德国人远远超脱于政治,建立起自己的一套价值标准。即便帝国衰亡了,德国人的尊严也丝毫不会损伤。……政治的结构被动摇,精神的结构就越加牢固而完善”。对帝国政治的厌恶和对德国文化的讴歌,正是这本书鲜明的倾向,而在一九四二年那特定的历史环境里,这当然是对纳粹德国的谴责和蔑视。

埃米尔·路德维希一八八一年生于德国的布列斯劳,由于一系列出色的传记作品而在二十和三十年代享有盛名。因为厌恶德国的政治,他很早就到了瑞士,并于一九三二年加入瑞士国籍。一九四○年以后,路德维希定居美国,《德国人》就是他在美国写成的。路德维希的作品被人称为“小说化的传记”(biographiesromancées),作为历史看也许价值不大,但作为文学看,他那优美的文笔和对内在心理的准确刻画却能给人愉快和教益。路德维希的德文版全集共有五卷,主要作品包括歌德、米开朗基罗、施里曼、拿破仑、林肯、耶稣等等各种人物的传记。《德国人》也许算不得他最重要的代表作,但这本书对人类文化的信心和赞颂,在十年前我们的文化遭受严重摧残的时刻读起来,那种鼓舞人心的力量确实是令人难忘的。

一九八三年三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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