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将军决战岂止在战场(片断)

1983-01-01黄济人

青年文摘·上半月 1983年11期
关键词:杜聿明战犯杨振宁

编者按:

《将军决战岂止在战场》是一部长篇报告文学,它真实地反映了我党改造国民党战犯的工作。全书以原国民党战犯邱行湘的被俘和改造经历为线索,具体而生动地描绘了杜章明、宋希濂、黄维、康泽、文强等一大批国民党高级将领,在比军事战场更为炽烈、复杂和漫长的决战中,改造从新的详情。

作者黄济人,是位三十五岁的青年,1977年毕业于四川内江师专中文系。他的父亲黄剑夫是黄埔军校五期毕业生,原国民党十六军副军长,参加北平和平解放,许多国民党高级将领都是他的姻亲或朋友。因此,黄济人具备了一般人不可得的有利条件。黄济人的舅舅,原国民党青年军整编206师少将师长兼洛阳警备司令邱行湘,向他讲述了1959年获释前在“功德林”(即北京战犯管理所)生活的真实情况,触发了黄济人的创作灵感。他利用暑假自费到南京、北京等地登门拜访了黄维、杜聿明、沈醉等人。被访者都积极支持合作,沈醉还把自己在狱中二十多年的八本日记送给他。邱行湘为他发了二百多封联络信。他先后搜集了二百五十万字的素材,1980年秋,完成了二十五万字的处女作。

作品笔触鲜明,纵横交织,所写到的时代变化,战场风云,以及人物内心活动,均出自这些将领们的亲身经历和直接感受,因而真实可信,有很大的吸引力。该书出版后,立即受到国内外的关注,被译成多种文字,西安电影制片厂正着手将它搬上银幕。我们摘选了书中几个片断,以飨青年读者。

北京战犯管理处在战犯内部成立了管理机构——学习委员会。当选的学委会成员是王耀武、宋希濂、曾扩情。王耀武任学习委员,宋希濂任文娱委员,曾扩情任卫生委员。

全体国民党战犯分为十三个组。

第一组组长是邱行湘。组员有:杜聿明、宋希濂、康泽、王陵基、范汉杰、廖耀湘、杨伯涛、陈林达等人。

第二组组长是宋瑞珂。组员有:王耀武、黄维、覃道善、方靖、沈醉等人。

第三组组长是陈长捷。组员有:杨光钰、徐远举、文强、庞镜塘等人。

…………

第一组、第二组、第三组、第四组同在戊字胡同内。第一组与第二组、第三组与第四组分别门当户对,中间隔着一条窄窄的甬道;第一组与第三组、第二组与第四组又分别紧紧相连,中间隔着一堵薄薄的墙壁。

战犯们集体生活在一个天地里。这个地上,开着红梅;这个天上,飘着白云。红梅白云之间,时时刻刻回荡着轻松愉快的类似哼唱的旋律。

第八组组长郑庭笈兼管澡堂。战犯们每个星期洗一次澡,每次都由郑庭笈站在胡同口通知。他是广东文昌人,“洗”字说成“死”字,所以他在庄重地发布完命令之后,常常引起人们的笑骂,因为他分明说的是:“第一组先死,第一组死了第二组死……”人们回敬道:“你要死就死去吧,我们不想死。”受人们欢迎的是王耀武。王耀武是总值日,每天早晨由他通知起床。他是山东泰安人,“起床”说成“吃糖”,人们自然美得咂嘴了。大家略感敬畏的是沈醉。早操由沈醉喊口令。他是湖南湘潭人,平日口语略带乡音,一旦走上操场,便是纯熟国语。而且节拍准确、声音宏亮,令人马虎不得。

周振强长得较黑,加上他在功德林负责管理几十个火炉的烧煤,每个火炉应该供给多少煤球,他总是事前用秤分好,常常弄成大花脸,所以人们称他为周老黑。周振强曾经当过孙中山的卫士,以后孙中山保送他进黄埔一期。毕业以后,又当过蒋介石的侍从参谋、侍从副官。一次因为忘了替蒋介石提皮包,被蒋介石重重抽了两耳光。人们一见到他,总喜欢故意问一句:“蒋介石是不是打过你?”周振强则翁声翁气地嘟噜道:“打过就打过。现在还提这些事情干什么!”周振强几乎是功德林国民党战犯中文化程度最低的一个,所以又常常被人们推荐出来读报纸。每当读到“贪官污史”(贪官污吏)、“云花一现”(昙花一现)、“以化传化”(以讹传讹)时,人们又建议把他推荐到中国文字改革委员会去。

邱行湘负责送饭。饭、菜、汤、水四大铁桶,每桶有三十公斤。邱行湘长期挑两大桶,杨伯涛、郑庭笈、沈醉、王凌云等人先后挑过另外两大桶。开饭的时候,胡同里的一张长木桌上,摆着十三个组的分别用来盛饭盛菜的碧绿的二十六个大瓦盆。由邱行湘和另一位挑饭者,把饭菜按十三等份分好,然后各组领回去再分到每个饭碗菜碟。趁饭热汤鲜,应该吃饭了,却偏偏有个不同凡响的王陵基。王陵基与蒋介石同年岁,清朝末年学过法律,以后又进过日本陆军学校,结果学来学去,最终成为四川刘神仙的大徒弟。他吃饭之前,先把饭菜放有桌前,然后在一尺高的大通铺上“坐禅”——双手合掌,二目紧闭(其实他二目睁开也看不见多少东西,他是高度近视,平日戴着眼镜),口中念念有词——直到念累了,他才抢过碗,大口大口地吃。

范汉杰比王陵基小不了几岁。这是一位桥牌迷。他与杜聿明、宋希濂、刘嘉树、刘镇湘是老牌友。只不过第六十四军中将军长刘镇湘把军队输给了共产党并不生气,而把牌输给了国民党同僚却经常发火,甚至出口伤人,迫使范汉杰不时退席。若是刘镇湘未输一局,范汉杰便会奉陪到底。人们是希望他最后离去的,因为每次散场走到门口,他都会给大家留下一两句被人们称为“凑趣”的语言。现在他又走到门口了。胖胖的刘嘉树把身体一侧,对高高的范汉杰鞠了一躬,然后说:“请你走前头。你比我岁数大,你是我们的头。”范汉杰把颈子一偏,大声说:“头!——哪一个时代,都有一个头,没有一个头还行吗?现在的头,是毛主席。毛主席是当今时代的头!”众人连连喝彩:“说得好,说得好!”范汉杰把颈子朝另一边一偏,便大声说:“说得好没有用呀,我们要跟着走呀!”

李仙洲是国民党将领中鼎鼎有名的“山东三李”(李仙洲、李玉堂、李延年)之一,也是功德林国民党战犯中年龄最大的一个,他进黄埔一期时,便是当了父亲的人。此间他告诉大家,他在功德林已经具备了“三德(得)”,那就是:吃得、拉得、睡得。

功德林的夜晚,保持着白日的温度。就在全体国民党战犯进入梦乡的时候,管理员们轻轻推开了房门。他们用温度计来测量空气的温度,数据几乎是百分之百地恰到好处。因为他们——共产党人——的体温分分秒秒地调节着从夜晚到白天的过渡……

杜聿明被卷进一个偶然的漩涡之中。

1957年,美籍华裔物理学家杨振宁博士获得诺贝尔奖金。未久,蒋介石在台北召见曹秀清。几乎与此同时,周总理在北京派人到功德林与杜聿明联系。双方的政治目的是一样的,台湾和大陆同时等待着杨振宁博士的归来。这个以1971年一架漆着五星红旗标记的波音747飞机在北京机场降落为结尾的故事,便是这样开始的。

1956年,战犯管理处宣布可以与家属联系的当天,杜聿明首先想到他的妻子曹秀清。这位虽然比他大两岁但是来自貂蝉的故乡的女士,不仅替他生了三个女儿三个儿子,而且以榆林女子师范和南京法政讲习所毕业生的资历,在杜聿明任国民党第五军军长期间,分别担任第五军军人子弟学校校长和军人眷属工厂厂长。杜聿明爱她,与其说她是一位贤妻良母,倒不如说她是曾经与他同舟共济的忠实伙伴。为了她,杜聿明从来没有娶妾的念头;为了她,杜聿明一直保存着“分镜重圆”的夙愿。自从曹秀清在大陆解放前夕携儿带女飞往台湾之后,杜聿明七浴中秋月色,每每遥望南天,轻声呼唤“月富”(曹秀清的奶名)。

然而,杜聿明只能给大女儿杜致礼写信,这位将门闺秀,无疑是父母的掌上明珠。1944年,她在西南联大附中念书,1946年,转入北平辅仁大学(中文系),1947年,受宋美龄保荐,到美国深造。杜聿明只要想起这位只身飘洋过海的女儿,总免不了一阵捶胸跺脚。他后悔为什么已经与女儿同行到了上海,偏偏为了替蒋介石卖命而退掉了自己去美国治病的那张飞机票。他诅咒为什么对蒋介石尽到了责任而却对女儿失去了义务。他不太担心她的前途,惟独担心她的婚姻,他甚至梦见他的大女婿是一个曾经在中国国土上作恶多端的美国水兵。当然,杜聿明多虑了。虽然杜致礼早在1949年就结了婚,但是她的丈夫是她在西南联大附中时的老师——杨振宁。

杜聿明的信是带着他的千叮万嘱离开中国的,他的信又是带着中国政府的千叮万嘱到达美国的。由于当时中美两国没有外交关系,杜聿明的信由功德林转到外交部,由外交部转到英国驻华临时代办处,由英国驻华临时代办处转到英国伦敦,由伦敦的一位数学家转到美国普林斯敦研究院,由普林斯敦研究院的一位数学家转到与他同一个研究院的物理学家杨振宁的夫人杜致礼手里。

对于杜致礼来说,她关心的是她的父亲尸骨安在的问题。所以她接过信,并不觉得这封信与每日收到的众多的信札有何不同,她甚至没有看一眼信封从而发现这封信是给她的。她左手拿着信,右手与她的儿子下棋。一会儿,杨振宁回家了,她把信递给她的丈夫,她的丈夫却把信递给她。……杜致礼看见满纸虽然不够标准却是笔迹异常熟悉的中文草书,当着丈夫和儿女的面,情不自禁一场大哭。她当晚含着眼泪,给她在台湾孤岛上的母亲写信。起句是:“您的老朋友非常关心您。”

曹秀清尽管对“老朋友”三字心领神会,但她毕竟是肩负着台湾政府的重托,于1958年春天前往美国普林斯敦的。

较曹秀清稍早启程的是周恩来派来的杨振宁当年的老师张文裕(笔者注:现任中国科学院高能物理研究所所长)。张文裕于1957年秋天走进功德林。在功德林的会客室里,张文裕告诉了杜聿明当时还未见报的关于杨振宁获得诺贝尔奖金的消息,敬请杜聿明以岳父大人的名义给杨振宁写一封信,由他前往瑞典首都斯德哥尔摩,在授奖仪式上代表中国政府向杨振宁祝贺时面交。

杜聿明直到此时,方才知道自己的大女婿为何许人。他为大女儿高兴,也为自己高兴,更为中华民族高兴。自从他戴着脚镣走进新中国的大门以来,在时代的严峻的冲击下,他的政治头脑里的枷锁已经不复存在。作为一个中国人,究竟怎样才算毋愧于炎黄子孙,他有了最后的答案。所以,在任何偶然的漩涡之中,他将迈出必然的脚步。迟疑么?此间他迟疑了一下——他在揣测陌生的杨振宁的容貌时,想起了他熟悉的杨振宁赖以生长的国土。

杜聿明用毛笔对准了他的鼻梁,不,对准了他的心窝,在一张十六开的无格信笺上写下了如下文字。

亲爱的宁婿:

我祝贺你获得诺贝尔奖金,这是民族的。你要注意政治。

杜聿明即草

杜聿明感到为难的是信封上的落款。按照战犯管理处的规定,他们的通信地址是:北京德胜门外功德林一号。在多年的意识里,杜聿明自我地把“功德林”与“监狱”在文字表达上的含义等同起来,他不愿意让被灯火与镁光映照得浑身发亮的女婿在登上斯德哥尔摩高台上的时候想起自己的岳父此刻却生活在印象中的黑洞洞的监狱里,从而避免在杨振宁的心头对他的祖国蒙上一层阴暗的色彩,他决定启用过去在北京的住家地址:弓弦胡同二号。

也许正是对方体察出了此中的衷情,杜聿明很快收到了杨振宁的复信。末句是:“我非常感谢您对我的关怀!”

未久,杨振宁到日内瓦讲学,他的父亲杨武之(上海复旦大学教授)奉命前往日内瓦与儿子会晤。启程之前,杨武之同样来到功德林,向他的亲家索取给自己的儿子的信札。杜聿明的文笔是简练的,可是这一次他重复了“民族”二字。

东北——这里曾经被国民党统治者们视为绿洲。1946年初,在国共停战三人小组的谈判桌上,国民党悠哉悠哉地拨弄着“东北区域不在军事调处范围之内”的琴弦。按照国民党的估计,甚至按照客观的估计,当时东北人民解放军的装备比较差,共产党在东北的地方组织也不如老解放区那样有巩固的群众基础,尤其是榆关、锦州一带战事之后,国民党的空前胜利几乎令人信服地承认了这家集团的统治能力,憨厚的东北人民理所当然地对“中央军”寄托着建立太平盛世的幻想。

战争是政治的继续。国民党东北战场的土崩瓦解是国民党统治东北的彻底失败的继续。驻守长春的国民党东北保安长官部副司令郑洞国用这样凄楚的笔调描绘了内战前夕的长春的景象:“最初高粱米只几元一斤,后来竟涨到一亿元一斤。城内饿死的人越来越多,有的在路上走着就倒下去。有些街道,死尸横陈,无人埋葬。甚至曾发生一次卖人肉的惨事,当时也追查不出是谁干的,此外因吃豆饼、树皮、草根等而生病的人就更多了。悲惨情况,目不忍睹,长春市变成了阴森森的世界。”

郑洞国将军最终将这个“阴森森的世界”交到共产党的手上。八年之后,共产党最终将一个光灿灿的世界送到国民党的眼里。

战犯一行参观了长春第一汽车制造厂。

孟家屯,这里原是日军侵占长春时兴办的一个细菌武器试验厂,而今成为中国的第一座汽车城。汽车,国民党将领虽然人人皆有,但是蒋介石统治的二十二年里,中国没有自制过一辆汽车。在大陆上面横冲直撞的,是“雪佛莱”、“道奇”、“尹卡路斯”。人们把这些汽车统称为“万国牌”,外国人甚至把中国称作“万国汽车博览会”。对于在旧时代生活了半辈子的国民党战犯来说,这些是没有必要解说的事。他们此间的全部心思,是要用自己的眼睛来证实中国土地上出现了中国汽车的事实。

这种证实是在一种审视的气氛下进行的。国民党将军们排成单行,缓慢地从一个车间走到另一个车间。工人的哨笛和机器的轰鸣并没有破坏他们内心的肃穆和安静,直到装配车间过道两侧站定,队伍才出现整体的情绪的骚动。天车拖着链条刚刚从人们头上驰去,他们便将一辆即将诞生的汽车团团围住。其实中国第一批自己制造的汽车,早在1955年就从这里启程了,可是来自高墙内的人们却把他们目下的这辆汽车当作一个时代的产物。他们也许没有柔情去亲近自己刚刚出生的儿女,但是他们富有情感地紧贴在一辆方才问世的汽车身上,拿枪的手在这里学会了抚摸:抚摸轮胎,抚摸车灯,抚摸几乎值不得抚摸的车箱;行军的腿在这里学会了流连:流连车间,流连工厂,流连甚至有些污染的空气。他们在汽车车轮前面,找到了中国的道路,他们在汽车车灯里面,看见了自己的红颜。

非常的情绪下免不了产生非常的举动。杜聿明竟忘了国民党头等战犯的身份,这位统率机械化部队的将军分明在争夺司机的荣誉,他奋力挤出人群,径直朝车头走去,拉开车门,跨进驾驶室,脚踩油门,手握方向盘,“嘟嘟”两声,把汽车开跑啦!——他开得很稳,行驶了几百米。载着他个人的欢乐,载着一百二十名国民党将军的掌音……

秋天的掌声,是对果实的赞颂。昔日的庭园的主人,最大的心思寄托在脚下的熟悉的土地上。国民党战犯们从长春地质学院鱼贯而入,又从吉林师范学院鱼贯而出,他们徒步了几小时的路途,中国社会却艰难地行走了几千年——这些同样是没有必要解说的事,他们的脑海闪现着无声的镜头:地质学院的草坪上,分明矗立着清末皇帝爱新觉罗·溥仪的皇宫,依旧是廊腰缦回,依旧是檐牙高啄,但皇宫里正坐着一代新人;师范学院的池塘里,分明倒映着日本宪兵队盘据过的满炭大楼,抗战以后,国民党在这里建立了东北行辕,依旧是楼台亭阁,依旧是画柱雕梁,但依旧的旗杆上却飞舞着五星红旗……

一切是熟悉的,一切是陌生的。昔日秋风败叶,今日春催桃李,在同一个经线和纬线的交叉点上,国民党人目击了大陆的崛起,向上,向前。是的,他们亲眼看见“解放牌”汽车向前行驶了几百米。解放,这个用作共产党军队名称的字眼,国民党人至今才领悟了它的含义。它不是改朝换代的机器,它是地球运转的动力,而在中国社会从封建主义到殖民地半殖民地,再到社会主义的历史性变革中,被解放的对象毫无疑义地包括国民党人自己。

(肖冰摘编)

(童介眉图)

猜你喜欢

杜聿明战犯杨振宁
杨振宁百岁生日,我们欠他一个道歉
百岁杨振宁的长寿秘诀
杜聿明:被特赦第一人
杜聿明瞻前顾后成俘虏
杨振宁的放弃
放弃也可以成就人生
我所认为的贵族
杜聿明与廖耀湘的“迂回战术”
第一曲
歌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