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夹雪
1982-08-28金岱
金岱
一声尖厉的喊叫:“哎哟——”有人踩了一个女人的脚。
“大惊小怪。有钱坐卧铺去嘛。”火车上又挤又闷,整个车厢的男人几乎都在吸烟,人泡在尼古丁里。冬天,谁也不愿把自己座旁的窗子打开一点点,烟雾出不去,满地的箱子、箩筐、旅行袋、网袋,还有林立的扁担和林立的脚。这是加班车,小站都停,上上下下,分外忙乱。
推车送饭的乘务员被堵在门口了。她大声嚷着,却没人理她。姑娘只好采取行动:“对不起,让我踩一下。”她踩在椅子上,双手攀住行李架,象猴子荡秋千那样,越过饭车,在前面跳下来,动手把那些乱七八糟的行李往行李架的空隙处,往椅子底下,往坐着的人的脚缝间塞。“对不起,请……请帮一下忙。”
“我们没关系,倒是你……”富有同情心的旅客们见她脸上汗气直冒,瘦小的胸脯剧烈起伏,想表示点什么。她却好象没听见,眼都没斜一下,继续忙她的。好不容易空出一两米的路来,便去拉车子,开始出售那些三角五一盒的盖浇饭。
“真是人满为患。”大学生李弓用筷子敲着饭盒,叹道,“这几年北京的人口越来越多,毕业真不想回去了。”
“哟,高风格呀!不过,是否还有别的原因呢?”他的旅伴赵婷瞥了一眼身旁的另一位旅伴:岑小芸。
靠窗坐的岑小芸脸微微一红,忙转向窗外。
“其实我也不想去北京了,事实上,我也去不了。”赵婷认真起来说。岑小芸听见这话,转过脸大惑不解地望着她的女友:“那,陈光怎么办?调来?……”
“调来,他愿意吗?”
“分居两地?那可太苦。”
“何必呢,拖下去,还不如采取断然措施!”赵婷说这话时,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对面的李弓。
“什么?断然,断……”
“得了,我的好心肠的姑娘。”赵婷把没扒动几口的饭盒“当”地扔在桌上,似乎不愿再谈下去。
岑小芸不安地挪动着身子。她看着李弓。李弓毫无反应,若无其事地专心对付盖浇饭,几口就干掉了大半盒。他是知道的,全都知道。可他居然无动于衷!天那,人家陈光的爸爸刚刚去世,最后一门考试的前一天才接到信。难道因为……不,不能用因果转折词。可是不用,又用什么词呢?她疑心。是的,她近来什么都怀疑,象是得了怀疑症。小时候想不通,那些吃饱穿暖的大人,干嘛要想东想西,忧虑重重?现在她小芸不仅吃饱穿暖,而且上了大学,成绩不错,前途无量,还被人爱着。事业、爱情、友谊,罗曼·罗兰所说的生活的三大支柱,柱柱都对得起她。然而她却老是忧心如焚,弄得不时要吐几口长气来安宁一下那永不踏实的心灵。她还要什么,要什么呢?嗯,要李弓说几句话,要和赵婷继续谈下去,毕竟是三年半大学生活中朝夕相处的朋友哇。可是,谈什么,谈什么呢?她闷闷不乐地又把脸转向窗外。
天气晦暗,下着小雨。树叶、屋脊、田野,到处是残雪,大地象披了一件褴褛的白衫。
“谁的旅行袋?”女乘务员在高声喊叫,“这行李是谁的?到底是谁的?”她指着占了很大一片行李架的三个平放着的旅行袋,“没主的?乖乖,没主的东西还摆得特别妥当。”说着就踩上椅子,要把一个挡在路头上的麻布袋堆上去。但她立刻被推了下来。
“你瞎了!易碎物品,不能压!”一个竖眉大汉在她眼皮底下站起来吼道。
“你才聋了呢。怕压的放上面,别想占天霸地。”说完她又要爬上去,把那行李拉下来。
竖眉汉子凶蛮地凑上去,威胁地举起拳头:“你动?”
“他打人!”岑小芸喊起来。
李弓转身挤出去,打量了一下,随即拉了拉那汉子的袖管。
“想充六指头,关你什么屁事?”竖眉汉子继续逞能,朝李弓猛地一推。可这回他推的是一堵墙,一堵地基很深的墙。而且他还触到了两道浓眉紧锁下的深而狠的目光,那咬紧的牙关衬着两个发青的牙棱子,仿佛两块麻石。竖眉汉子这才有点怯了。在群情激奋的威慑下,他老实了,骂骂咧咧地把行李挪到一边去。
“呵……你真行,有那么点英雄气概!”
“哼,象他这样的,不是个儿!”
岑小芸闭上了眼睛,甚至不愿意去看一眼李弓的神情。是耸了耸肩吗,向赵婷启示他的英雄气概?可当初给你以卫护和慰藉的也是他呀!记得,小芸第一次重视起这双眼睛,还是第一学年住在一楼寝室的时候……
政治学习。有人请假去理发,去补鞋,还有人请假陪女朋友上街看电影。“不行。”她不同意。这个年龄最小,却偏偏当上了班长的小姑娘正言厉色地说:“我们应该把政治学习看得比专业学习还重要,怎么能随便请假?”
哄堂大笑!有人笑得前栽后仰,有人笑得拍膝鼓掌。班长的脸在微微地,由红变青。“严肃点,政治学习不准笑。”她站起来喊道。
大家愣了一下。立刻又更加厉害地笑起来。
于是,很快,她的“谢慧敏”的美名就传开了。人们总在她身后窃窃地笑,笑她辫子拖到屁股头,笑她穿工装,穿解放鞋,笑她在课堂里端端正正,目不斜视的坐姿。她看着别人笑,自己就更不敢笑了,于是成天绷着脸,嘟着嘴,越加一本正经起来。她自己也觉得自己越来越象一尊菩萨,她苦恼透了。
在另一次政治学习时,一个男同学忽然站起来向她行了个举手礼:“报告谢班长殿下,我要上厕所,不知您准不准假?”
“你?!”
“别生气,我拿不准如此神圣时刻,可否干这种等而下之的事,我怕有辱于您组织的革命学习。”
她气得浑身直抖,一甩门,跑回寝室,大被蒙头,足足哭了一下午。她从没受过这样的屈辱。她年纪轻轻,春风得意,曾当过省里树的学毛著典型,在各种会议上一本正经地讲话。而现在,现在却象小孩似的不肯吃晚饭,尽管赵婷把饭打来,端到她嘴边,用自己从家带来的鸡肉罐头引诱了她半天。
直到第二天,党支部宣传委员李弓“押”了那个同学来陪过礼,她才肯开饭。尽管后来这个傲气冲天的家伙仍对李弓不服,但在当初他带点狠劲的目光下,还是诚惶诚恐的。当初,她心中油然而生的是一种什么样的敬佩和感激之情呢?她隐约觉得因祸得福,此后也许有一个坚实的依靠……
于是班长和党支部宣传委员之间开始了非常友好的对话。
他是一个严正的人。那么高大,一米八三的个子,背脊却永远挺得笔直。走进教室时,你会觉得是一扇门关起来了。他不爱玩乐,甚至击鼓传花那一类节目中,要是轮到他,他也只是唱一首学校规定学唱的《从我做起》。而他又毫无音乐天份,一首歌难得唱准几个音,结果还是惹得那些轻佻的女孩子咯咯笑个不停,惹得小芸暗暗地臊个满脸通红。
不过他善诗赋,能讲演,古文好极,精通历史,常在学报上发表论文。尽管写出的文章和报上同类文章差不多,但他居然能一两个晚上就“出笼”一篇。他以前还读过卫校妇产科,颇通医术。他得意地说他是创造新生命的上帝。总之,讲到这些,人们就只好仰慕他居高临下的风度了。而小芸也便可以在脸上升起轻蔑的微笑了——这毕竟是正题!
人怪得很,无缘无故地那样为一个人害臊,为一个人得意,弄得自己心神不安。她当时不知道这就是爱。他对爱也是那么严正,他讨厌“喜新厌旧”,讨厌《杜鹃啼归》一类小说。他为人又是那么热诚,一双眼睛里时时流露出关注和力量,使她不由自主地被他吸引、向他靠近。尽管也有人造谣说,他李弓一上大学就把原来的对象抛了,拼命追求赵婷,而赵婷不干。但小芸还是信服他自己。李弓自己曾经说:“象赵婷这样资产阶级思想严重的人,我怎么能不顾原则地爱上她?”当初他的目光又是那么坦白……以至小芸当即宣布与传话给她的人断绝外交活动。其实人家是好心。不管怎样,她卫护过他了。女人也是可以卫护男人的。
又停了。慢车就是这样讨厌。又是一番拥挤,一番骚乱。不知怎么弄的,赵婷坐到对面李弓身边去了,他们在争论什么争得忘乎所以。小芸座旁则来了位东北老乡。他挪动了好久才把自己放稳,立刻又好奇地打量起对面的青年男女,还凑近小芸,喷着蒜味说:
“旅行结婚,你看他们一定是旅行结婚。现在结婚可麻烦呢,又要旅行,又要请酒,又要吃糖。噢,看他们多配,快活的人儿……”
赵婷耳尖,听见这话大笑起来,拉着李弓的袖子说:“你看人家一猜就猜中咱们是旅行结婚,真妙!”说着,转过脸,只是挑起眼睛朝着小芸笑。
小芸只装作没看见。她忽然觉得有些迷茫:你,你怎么会跟着他上了车呢?他邀请你去北京,去见见他的父母?毕业是定终身,两个终身一起定?为什么要这样定呢?快毕业了,其实一切都没理清……呵,膝盖真冷呀,他们谈得真热火呀……
“你们俩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两根阻挡我们社会前进的中流砥柱,月老总有一天会来拴你们的。”记得那时候,有一回赵婷说。
于是赵婷安排了一次饺宴,把李弓和岑小芸请到家中包饺子吃,痛痛快快地吃喝玩乐了一个星期天。开头是赵婷去买肉,李弓和小芸和面;后来是赵婷去生火,他们剁肉馅;再后来赵婷去打醋,他们包饺子。总之,赵婷忙得很,忙得没有多少功夫呆在屋里。到了晚上,三人约定去看电影,赵婷又因为下肢瘫痪的父亲呻吟得厉害,忽然不去了。其实她父亲没一天不是那样呻吟。
他们在一起谈了整整一天,谈了些什么,现在记不清了。不外乎是各人的过去啦,家庭和兄弟姐妹啦,同学和老师啦,社会问题或文学问题啦,最后当然是爱情……
谈话只是一种媒介,他们互相感受和亲近的媒介。李弓常年紧锁的风纪扣敞开了,心也敞开了。晚上看电影回校,她坐在李弓的自行车后面。天微凉,有几丝小雨,李弓脱下上衣披在她身上。多么醉人的四月的夜呀,多么好听的青蛙的呱呱声啦;火车的笛声不象现在这样在耳边啸叫,而是在远处悠扬地奏着柔和的长音;路边稻田里的青苗暗暗喷吐着只有心情畅快的人在夜间才嗅得到的清香。小路是在垂柳的掩映下蜿蜒地爬进校园里去的。忽然车子撞了一块石头,猛地颠了一下,吓得小芸赶紧拉住李弓的腰带。“把缰绳拉紧,哈哈……”李弓那男性的开怀的宽厚的笑声在春天潮湿的夜气里荡漾……
“只有双方都确信无疑的真正的爱才是道德的,因此必须经过一定量的选择才能找到真正的爱。所谓白头到老,生死不渝等等都是封建道德捏造出来的。”赵婷热烈的声音。
“封建道德的某些成份也是可以继承的嘛。社会主义道德总不能建立在虚无上。”李弓在艰难地剥一只沙田柚子。
“什么是封建道德,什么是社会主义道德,你讲得清吗?问题在于,人类的进化必然要导致家庭解体。亏你还宣讲过《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呢!”
“你的那个家庭解体,是要恢复到群婚制?”柚子外皮剥去了,还有沾在果皮上的内皮,真是麻烦!
“有什么不可以?否定之否定嘛!”
李弓慢慢把柚子撕开,扔一片给赵婷,然后掰下手中最丰满的一片,仔细去掉柚籽,递给小芸:“问题在于你不懂历史,不懂中国是多么古老!”
是的,他的声音还是这样浑厚……
那个美好的四月夜之后,岑小芸感觉自己的身心发生了一种不可言喻的变化。据说一个女人的一生中有那么很短的一段时间(有人甚至说只有几天或几小时)是最为灿烂的。在这段时间里,哪怕是一个丑八怪,也会放出异彩,美得惊人。她想她生命的峰巅也就在这半个学期了。她惊异于自己的皮肤何以会那样的白嫩和柔滑如脂,有时看着自己竟会爱起自己来了。她开始热爱镜子,讲究衣着,喜欢一种平素讨厌的惹人注目的紫红色。她痛苦地感到自己在发生质变,因此放暑假时她拿不定主意是托赵婷路过上海时买一双皮鞋,还是托她在北京买一双朴素大方的布鞋。然而赵婷不仅给她买了皮鞋,而且是高跟的。简直是坑人。她不肯穿。“试试吧,试试也不会试断脚呀。”赵婷边劝边帮她往脚上套。她站起来,有一种异样的感觉从心底升起:奇怪,这鞋别人穿了,她觉得别扭,不象样,穿在自己脚上,却那么可爱,那么美妙。赵婷还在一边唠叨:高跟鞋有利于妇女身体健康,有利于展示女性曲线美。她忽然也希望有一面穿衣镜,站在那里,看看自己的曲线。天哪,我堕落了!她悲哀地叹道。人走下坡路是快的,有了新鞋,又想新衣、新裤、新裙,甚至新的肉色丝光连裤袜。
夏天,她下狠心剪掉拖至屁股头的长辫,烫了发,穿一件薄得能透出肤色和乳罩轮廓的短袖衫,走进正在晚自习的教室。她有些胆怯,来得晚,没引起注意。她走得也晚,想和李弓在一起呆一会。他们很可怜,冷天必须在屋外,外面没人;热天只能在屋里,人家耐不住蒸笼般的热度,早早走了;十一点以后的教室便成了他俩的王国。
“你今天好象特别美。”李弓还在写什么,没有抬头,在小芸伸到他桌前的手背上吻了一下。
“别写了。”小芸站在他身旁,一只脚跪在凳子上,摇着他的肩说。
“不,得写完。跟那些宣扬自私自利的人生观理论理论,有些胡言乱语太不象话了。真的,文章发表了,校党委一定重视。”
他抬起头来看小芸。但他眼里好象进了沙粒,使劲眨了眨说:“辫子,谁让你剪的?”
“我没有处理自己头发的自由吗?”
“唔。你明天还穿这件衣服上课吗?”
“干嘛?”
“你有风头出了。”他宽容地一笑。
“有话直说,别阴阳怪气。”
“别生气,芸,你好象有点变了……”
“变了变了,变了又怎么样?”她跳起来,一个人跑了。李弓在后面求饶地喊,但他要收捡他的伟大文章,追不上她了。天空布满鬼眨眼的星星,也在笑她的头发和衬衫。真倒霉,乘兴而来,败兴而归,为什么别人都能,唯独她不能?她不是女人?
她心里是惧怕“谢慧敏”这个耻辱的外号的。但她要抗拒,也许有时要把自己装得更象“谢慧敏”来抗拒。她14岁时,由于听话,老师喜欢,被推荐参加了省积代会;在省积代会上,又由于是年龄最小的代表而被请到主席台就坐;最后,由于她以那么小的年纪,那么逗人疼的脸蛋坐在主席台上,又被树为“典型”,做梦似的成了一个官儿。她那么小,什么都不懂,成天价只是想如何使自己的言谈举止象一个典型。她学会了发表演说,学会了板着面孔训人,还死记硬背地装了一脑瓜子豪言壮语。不过她不记得自己是否真的认真读懂过一本马列著作。尽管发了她一堆书,诸如《反杜林论》、《法兰西内战》等等,以及数也数不清的学习材料。作为一个官儿,她发觉,其高水平并不在于马列读得多深,只要学会紧跟上级精神就行了。她在读大学前已经摸到门了,自以为水平不低,可一上大学,却被当头一棒打得昏天黑地。她一面怒气冲天,另一面又不得不承认,她甚至还不如谢慧敏,远没有那位文学典型纯正——知青点牛棚里的牛粪堆积如山,从来用不完,她却带领全队同学在八月天酷热的中午,背着畚箕去拾牛粪,还一定得赤脚,美其名曰:“炼丹心。”人家并不愿意,只有她愿意。她现在一想起这样做戏就臊得满脸通红。其实她好多年来一直在演戏,命运把她抛上戏台,她穿着龙袍马褂,唱着不知其义的台词,生活在一种可怕的虚伪之中。这一切,是什么时候醒悟到的呢?好象是经历了一场恶梦,结果终于被奔腾跌宕的激流冲醒了。对李弓的爱是来自这种清醒吗?懂得了虚伪,需要抛弃,需要追求。可李弓身上凝聚的,是真正的真诚吗?
车停站了。没有什么人上下,小芸提议下车走走。“呼吸点新鲜空气好吗?”其实心里说:让咱俩在一起再好好谈谈好吗?
苹果、甘蔗、面包、点心、串豆干……“想吃点什么吗?”李弓问。
摇头。只想说点什么。
俩人挨着向一棵大树下走去。好久,李弓才说一句:“天气真糟。”
天的确阴得厉害,马上又会下大雨的。
“今天天气哈哈哈……”小芸想起鲁迅的杂文,又想起好诗大抵已在唐朝作完的话。好话也大抵已在去年说完,此后没有翻出如来佛掌心的本事,是讲不出什么来了。她的心又冷了,紧了。
“回去吧。”
“回去吧。”“偏不。”——她拨开李弓,跑进宿舍。
人爱吃禁果。大兴跳舞时,她连看也没去看过,现在校方劝阻,男朋友也来拦劫,她倒起劲了。她自己知道自己在有意和他对抗,正如她有意和自己的过去对抗一样。
记得刚进校跳集体舞,她本来不想去,但由于是班长,不得不参加。她没拉过男性的手,一碰着小甘,手竟象触电似的缩回来了。这,这太丢脸,她羞得无地自容,想撒手不干,但音乐却响了起来……
现在她却正儿八经地学起跳舞来了,三步,四步……
“放松,对,跳舞很容易,踩着节奏,一二三四……”赵婷很认真,小芸也不笨。
“你身材这么好,真是个跳舞的料,你会成为舞会皇后的。”
赵婷才是一切舞会的皇后呢!她跳起来象只鸟儿似的轻松、漂亮。她入了迷,把家里的会客室腾空来辟作舞厅。她大方、热情、直率,似乎终日没一丝忧愁;她有一套一套的理论,背得出许多大思想家的名句,恩格斯的没有爱情的婚姻是不道德的论述更是被她发挥得淋漓尽致。有一回她给班上一位男同学介绍女朋友,那位女朋友头一次见面就宣称:“我们还不了解,最好同居一年试试。”把那个还有点浪漫的男同学吓坏了,跑来质问赵婷。赵婷却将鼻子一拧:“少见多怪,你要和我恋爱我也会这么做。西方现在普遍实行试婚制,不试怎么知道什么是真正的爱情,嗯?”也许,正是因为如此,形成了一种坦白的可爱,吸引了不少善男信女。
她和李弓实在是对阵的两军,一个是所谓的传统派,一个是所谓的开放派。李弓还曾经向系里汇报过赵婷的资产阶级生活作风问题……可那时小芸似乎觉得赵婷不做作,身上没那么多世俗的观念,比起李弓来,真诚似乎还多一些。为了对抗李弓,她曾在会上为赵婷辩护,并公开宣称她偏要去参加赵婷组织的家庭舞会……
小芸在赵婷家经常的舞伴是一个宾馆服务员,一个身材瘦长,面容清癯,神色腼腆,安静沉默和深思型的小伙子。据说还是个业余画家。小芸觉得和他跳舞特别和谐,她甚至发现,和这人悄无声息地遛两圈,能将自己烦乱的情绪奇迹般地安抚得十分平和。
那回她喝了酒,白酒,好几盅。其实平时她连葡萄酒也不喝的,可她突然一气喝了许多,把全屋的人都惊呆了。她却没什么,只是头有些晕,胃隐隐有些作翻,脑子却异常轻松,脚也轻松,不知是踩着了天堂的霞云,还是地狱的冷雾。她不断地想说点什么,可舌头不太听话。幸而那服务员过来邀她,转了两圈,便不再想说什么了。因为他总是不言不语,仿佛沉浸到旋律、节拍和动作的和谐中去了。他用一种望着非常遥远的地方的忧郁的目光望着她,她躲不开这目光,或者是舍不得躲开这目光,这是一种多么温柔和恬静的神情呵!“你真是太美了!”他们舞到一个角落的时候,他终于说了这一句话,说得非常真诚。她的心底,忽然涌起一股从未有过的冲动,想吻他一下。他和李弓接触,却从没有过这样的感受。
后来她吐了,醒了,觉得荒唐和罪过,她流了眼泪。但糟糕的是,回去后她竟忘不了那个小伙子,忘不了他梦一般的眼神,忘不了他的那句真诚的话,隐隐希望下星期六还能见到他。她甚至羞答答地向赵婷打听起他的家庭来。而赵婷只是那么意味深长地一笑:“工人家庭。他只是一个服务员,也许就是扫地的。尽管他会画画儿。如此而已。”
小芸惊异于赵婷的笑和眼神。她身上不是没有任何世俗的观念么!她又为什么不能打听一个服务员呢?你们不是天天说要追求真正的爱情吗?正如赵婷和陈光,他们曾有过极为真诚的爱情,他们在一个山沟的破庙里共过患难,所有知青都走了,于是他们在一个破锅里吃饭,在一张吱吱嘎嘎怪吓人的木板床上睡觉。后来一个上了大学,一个做了工人,很快便有了隔阂。赵婷逼着人家去考大学,直逼得人家下跪求饶。陈光不是读书的料,可不是不聪明,这一点赵婷非常清楚。他会装电视机,会打家具,会用有机玻璃雕出各种美丽的形象。他们之间也不是没有感情,这一点赵婷也不愿否认,但是……其实完全可以断定,她之所以一直没有离开陈光,只是因为陈光有个副部长爸爸,一俟副部长同志去了“八宝山”,这里马上就有了“断然措施”。仿佛是一架天平,副部长爸爸和一个当工人的儿子两个砝码加起来才够与一个女大学生平衡,要是拿去一个砝码,天平立刻倾斜。也许这太刻薄,但你无法解释。虚伪!这难道不同样是一种可怕的虚伪吗?刚脱下梅兰芳的龙袍马褂,又爬上布莱希特的间隔戏台,大有异曲同工之妙。
小芸因此而苦恼调怅,甚至觉得有针扎着自己的心。是的,她一直想拼命摆脱,摆脱自己过去那种虚伪。可这种追求的极限又在哪儿呢?
火车驶进了黑夜。那瘦小的女乘务员又来扫地。他们上车十多个小时,她已经是第五次扫地了。过年间人们总带着些吃食,刚扫过不久,那些花生壳、瓜子壳、果皮和糖果纸又堆积起来。
“把脚抬抬。”女乘务员对赵婷说。
赵婷正说得起劲,猛然把脚抬起,一个趔趄,好在她敏捷地抓住了李弓的胳膊。李弓被她一抓,很有些受宠若惊的样子,忙把胳膊肘勾紧。小芸没见过他这种逢迎的样子,忙把脸扭了过去。显然她已经被人忘了,一个人呆坐了这么久,居然没人问一声,看来她已经是多余的了。她觉得心里发空,舌头发苦,鼻子发酸,头也疼了起来。她呻吟了一声,这才引起了他们的注意:“怎么了,小芸,是不是病了?”
“恐怕是感冒。你睡了这么久,着凉了。喝点热开水好不?”
赵婷去打开水,不管三七二十一,踩着别人的包上跳过去。李弓从袋里翻出一条羊毛围巾来帮她围好,把手搁在她额上试体温。小芸双手捂着杯子,低头喝水,她觉得有咸泪流进了杯子。
“这乘务员真是少见,她看来不是餐车的……”旅客们在赞扬那女乘务员。
“想多拿奖金呗。”
“没那么傻的人,奖金也拿不了几个。铁路上是全国一线串的,哪个站也不敢多发。”
“劳模!”那睡意朦胧的东北老乡忙插嘴道,“准是个有名的劳模。”
“劳模?你以为现在的劳模都是干出来的?哼,劳模……”
“对对,这话也在理。那依你,这姑娘……”
“有神经病!”胖女人断然说。
大家都愣了,哑了。“人变得越来越自私,越来越狭隘了。”李弓眯起眼,神色痛苦地叹道。
“这恐怕是一种规律,人性如此,没什么奇怪。”赵婷解释了一句,于是他们又陷入到有关人性的热烈讨论中去了。
喇叭里在播送一则通知:“车上有哪位是接过生的医务工作者,请赶快到邮政车来,有急事请您帮忙。车上哪位是……”连播了三遍。
李弓似乎没有听见,只顾苦苦思索和详尽讨论关于“自私”的哲学定义。小芸想提醒他一下,但忍住了。她怀疑他其实听见了,只不过在装聋作哑。她现在有点闹不清李弓到底是个创造新生命的上帝还是个看守死魂灵的判官,她觉得她和眼前这个披着大衣坐得笔直的漂亮男子隔着重山复水。他的背脊怎么会挺得那么直,看着都累人。她曾经劝过他:“人的脊椎骨本来就是S形的,你为什么不自然些呢?人家现在外国的男演员明星都是窝胸凸肚的。”可他说他是中国的美,中国人讲究“正”。噢,是了,只要“正”不要“真”,这是他的美德!他美德的精髓!岑小芸多么傻呀,她还在拼命地寻找真诚呢!
窗外漆黑,树影、山影悄然退去,仿佛要退到更深的黑暗中去。雨下密了。在窗户上形成一道斜挂着流苏的水帘。雨里还夹杂着雪粒,神气活现地在玻璃上横冲直撞。小芸裹紧衣服,更深地缩进她的角落里去。回不去了,李弓那一边也回不去了。尽管李弓和赵婷是两个极端,实际上李弓和她的相通之处,远不及和赵婷的相通之处多。他们抛弃了她。不,也许是她抛弃了他们。李弓对赵婷那架天平的倾倒显然是赞成的,他的舌头和他的心的距离确实比别人要远一些。有些人也许是对的,他是个伪君子!别,别那么庸俗,吃不到葡萄就说葡萄是酸的。别,别否认,你曾是爱他的,爱他的宽肩、浓眉、严峻的目光和发青的腮帮子,所有小说和电影都把这种形象说成是豪爽和正义的代词,难道坐在对面的这个男子汉是个例外?多么美呀!多么可恨哪!他答应得多好哇!逛故宫,逛长城,攀香山,漫步颐和园,还有什么,北戴河,可惜不是夏天,夏天可以游泳。他说,一望无际的蓝色,踊攒着,哗啦哗啦冲上岸;涨潮了,月亮的引力勾下来了;人惘怅地望着海,会觉得自己渺小,和所有的动物一样,不过是大自然之子;但人却不甘心,于是虚伪,遮住肉体,戴上面纱,以至于缠住脚……海是温柔的,他们会欢跳着扑向海,随着海浪起伏、呼吸,扑腾,溅起比海浪还高的浪?……海,生活不也是个海吗?浪涛起伏,惊涛拍岸,茫茫无边,到哪儿去寻找你所要追求的真诚呢?
深夜的车厢里,人已经不多,非常安静,非常寒冷。
李弓坐得直挺挺地睡着了。赵婷也睡着了,腿伸到对面的椅子底下来,头靠着李弓的肩,蓬松的卷发无顾忌地蹭着他的面颊,淡淡描过的眉尖上挂着惬意的微笑。
小芸猛地打了一个寒噤,接着牙齿就格格地打战,身子也簌簌地发起抖来。
车是停的,只是没人上下。小芸摘了自己的小挂包往车门口走去。没必要去北京了,在他身上再也没有你所渴求的东西了,再说在那儿无亲无故,也只会妨碍别人。这儿下去算了,找辆车回去。她抹了一下滚滚掉下来的泪水。
她走到门口,车就开了。过道里颠得厉害,车门玻璃破了一个角,冷风裹着雨雪刮进来,刮得很舒服。孤独,她头一回尝到,在这个拥挤的世界上,人会如此孤独。她头一次知道,在这个纷乱的脑子里,有时会什么思想也没有,白茫茫一片,正如外面的黑茫茫一片。
雪粒以很大的加速度打在她的额上、脸上,掉在衣领里,雨水打湿了她的围巾……
有一只手轻轻扳过她的肩头,是那女乘务员:“站这儿干嘛?会着凉的。哟,你哭了?”
她想笑一下以示回答,可嘴角不会动。
“受什么委屈了,失恋吗?算了,别难过,没人爱有什么了不起,人是自己的,冻坏了自己倒霉。回去吧,别哭了,世界上什么事都碰得到。”
这是一张苍白的小脸,很年轻,和赵婷差不多,五官显出异常清秀和温柔,不注意看不会知道它是那么美。小芸被这张脸感动了。
“您真好,大姐。您是劳模?”
“劳模?嘿,干嘛非要当劳模呢?天天挨批评的人呢。说我不安心工作,可家离站上那么远,得接连上两个班才捞到一个星期休息,可又要在路上泡掉两天。我有孩子,两岁不到,他爸又照顾不上。大人没什么,孩子可怜。车上大人都会饿得呱呱叫,何况孩子……哟,我也流泪了。算了,不说了,世界上什么事情都能碰到,总不能光为自己活着。你看这车上……唉,你不受点累,别人就多遭点儿罪……”
她默默地搓着小芸的一只手。“走吧,回车厢吧。哎呀,象是有点烫,发烧了,快走。”
她领着小芸回到座位。
“你的杯子?给我,我去倒水,拿药。”
她走了。顺手将赵婷溜下肩头的一角大衣拉了起来。她那瘦瘦的身影消失时,车厢门被轻轻带上了。
岑小芸觉得车厢里有了一丝暖意。她好象第一次发现了还有这样一种人:虽然平凡,虽然也带着苦恼,心里却想着别人。这种人是脚踏实地,牢牢地站在大地上的,这是不是真正的真诚所在呢?岑小芸那本来空落落的心,忽然变得充实了。尽管雨和雪仍然在玻璃上肆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