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短篇的小鹿(小说)

1982-08-28罗阿泼

中国青年 1982年2期
关键词:飞鸽老头儿小鹿

罗阿泼

路丽经过工厂大门时忘了下车,嗖地一声就滑下了门前的缓坡,冲了出去。看门的胖老头在背后嗷嗷乱叫,好象还瞪着眼骂了句什么,路丽却一点也不恼。人真是怪物,高兴时候,骂也感觉那样亲切、合理,那样的易于接受。她挺直了胸,两腿更加用力地猛蹬。凉爽的风呼呼吹来,吹散了秀美的鬓发,抚摩着她那白里透红的脸颊。抬头望望,夕阳染红了半边天空,橙色的云一道一道的,仿佛抖开了巨幅的长绸;东湖的涟漪浮金跃银,又宛如跳跃着无数红鲤鱼的碎鳞片,连岸边垂柳也在浓绿中添了一层红,变成了金黄。

是的,今天一切都好。马路上,无论是步履匆匆的,还是安闲踱步的,几乎人人脸上都堆着甜蜜的笑;连路丽身下这辆“飞鸽”牌破车也轻快了些,不那么费力了。提起这辆车,它真让路丽伤透了心:往日一出门,它就吱嘎吱嘎乱响,甭打铃,沿路行人也会纷纷让开道。那一道道的目光!哼,仙女骑癞猪!本来,一个漂亮姑娘,偏骑上这么一辆破车!

有什么办法呢?二级工路丽想一辆新车都快想疯了。进集体所有制小厂5年了,5年里一车而不可得,这能怪谁呢?怪那些自行车工厂吗?据说很多厂的生产已经饱和;怪国家吗?国家每年自行车的产量递增率都高得惊人。市场上经常能看到许多新车摆放着,但那要凭券供应。有门道的人,5年兴许买到了10辆。路丽不行,她爸爸是个清洁工人,谁也不会巴结他以图倒垃圾?没办法,爸爸将自己骑了多年的“飞鸽”让给了路丽,自己去挤公共汽车。听妈妈说,这车还是生路丽两年前买的,这么说,已经25年了;“飞鸽”老了,羽毛脱落殆尽,翅膀衰而不举,要飞不起来了。妈妈常叹息说:“我每天在商场门口看车,不知看过几千几万,什么时候能看到自己的新车呢?”爸爸不爱叹息,却喜欢拍拍车子:“你呀,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除了车胎没气,哪儿都有气。好好好,明天再推到修理铺,换俩零件还能骑仨俩月的。”这些话路丽听了好多遍,听一遍生一份烦恼。

现在,烦恼被熏风吹得一干二净。过几天,也许路丽和她的新式“飞鹿”牌女车就会出现在马路上,再也听不到破“飞鸽”吵闹不休的噪声。那时,这个城市说不定会因失去了惯有的特色而遗憾呢。

上午,路丽象往常一样坐到工作台前。奇怪,今天的话题怎么尽是自行车呀?坐在对面的小于揶揄地说:“喂,小路,厂里分给你一辆新车,彩色飞鹿!”

路丽慢慢用台钳夹上一个工件,她不想理他。

“真的,路丽,厂长刚才专门来通知你去领呢。”

同事们附和着,嘻嘻哈哈笑个不停。

路丽沉下脸:“你们别不要鼻子!”

鼻子不能不要,它可以呼吸和分辨香臭。同事们讨了没趣,便转换了话题。小于说:“知道不知道,世界上有的国家汽车生产都过剩了,正开展什么汽车大战,斗个你死我活。”

“听说现在都发明了氢气汽车,不烧油,只用水……”一个青工说。

“当然。人家自行车都带玻璃罩儿的。”小于比划着,“喏,风吹不着雨淋不着,比冒烟的都棒!”

路丽忍不住笑起来。汽车么?她是不敢想的。她只要一辆自行车上下班就够了。趁大伙乱嚷嚷,她悄悄问身边的组长刘大姐:“刚才小于说什么自行车自行车的,真的吗?”“你还真信了哇,哪有那样的好事给你?厂里一共才分到了两辆车。下班就开大会分配。”

“才两辆?”路丽的心一下凉了。这个400人的小厂,要是有300辆的话,她或许还能摊上1辆。因为排在她后面的,还有刚进厂的100多个学徒工。唉,路丽呀,命中注定你是不该骑新车的呀!

下班时,工人们集中在路丽所在车间的厂房里,三、四百人或蹲或坐或歪,灰涂涂地一大片。只有厂长站在一块忽忽悠悠的铁皮上,手里拿着两张纸片,大声说:“工人同志们,这次我们只分到两辆,僧多粥少哇,同志们,希望大家能体谅国家的困难。现在,根据厂职工代表大会的决定,采取抓阄的办法进行分配。这虽说是消极点儿,比过去领导决定已经前进了一步。现在我们……”

工人中有几个鼓起了掌,小于和另外几个年轻人跳下工作台,喊起“职代会万岁”“小‘飞鹿万岁”来。一阵狂闹后,抓阄开始了。工作台的正中,许多白纸卷放在一只饭盒里。人们依次绕台一圈,把手颤巍巍地伸进去,拈起一张来,迫不及待地打开。厂房里听得见一声声轻微的叹息,地面上出现了一片片白纸,仿佛9月里白色的落英。

“啊,上帝!”小于的尖叫划破了沉闷的气氛。

“摸着了吗?”许多脑袋伸过来。

小于的脸色刷白,小胡子下的大嘴沮丧地搭拉着,一副可怜相使一向讨厌他的路丽也产生了同情心。听说他的时髦女朋友已多次声明急需一辆新式女车,这个小于,不知道抱着多少虔诚的希望!然而希望却象肥皂泡一样,在阳光下闪耀了一下五彩的光泽,旋即便破灭了。

路丽想了想,走出了队伍。刘大姐一把扯住她:“干什么?”

“我不抓了,弃权!我不抱希望,也就无所谓失望了。”

“哎,你真傻。你怎么就知道抓不着呢。”

路丽回到了队伍,在一片叹息声中走近饭盒,伸出两个指头,准备去夹最上面的那个纸卷;手抖了两下,竟没夹住,它旁边另一个纸卷却被碰得露出了半截儿。路丽忽然改变了主意,把它抽了出来。

奇迹出现了:纸卷上分明盖着厂长的大印!路丽下意识地一把将它捏在手心里,狂奔了出去。燕子在水面上闪电似地掠过,轻盈地钻向空中。

“路丽中了!路丽中了!”人丛中发出一阵惊呼。路丽红嘴唇的血液流失了,长睫毛上竟沾上了两点泪花。太突然了,突然得令人难以置信!天哪,她觉得手里捏着的不是纸片,分明是一头金色的“飞鹿”,她怕一松手小鹿就会从林间的小径飞逝!

凭那张满是褶皱的纸,她从厂长那里换来了一张杏黄色的硬卡—自行车购买券。

金色的小鹿在大森林里飞奔。它们昂着多叉的角,翘着短短的尾巴,闪着美丽花斑的身子一纵一纵的,象大海里的快艇。啊,这不是眼前的真实景象,而是一部纪录影片的某个画面。

不,这不是电影画面,而是眼前的事实:宽阔的柏油马路上,不可胜数的“飞鹿”和“凤凰”、“飞鸽”、“永久”在同向或反向地奔驰,汇聚成两条洪流。彩色而金黄的三角架,电镀的晶白的把手,挡瓦和钢圈,在夕阳的斜晖下闪光。呵,“叮铃铃!”玲玲盈耳的铃声赛似山泉击石,幽谷禽鸣。路丽情不自禁摸了摸提兜里那张硬卡。凭着它,再数上154.5元的票子,小鹿就会降临了。那时,路丽就会和快乐的小鹿为伴,轻盈地在林中奔跃,在溪边徜徉,晶亮的湖水映下了小鹿和她的倩影。春风徐来,吹皱了一湖春水,等到湖水再次波平如镜时,出现在水中的是两个人影,是她和他。他长得并不漂亮,也是出身于工人世家。俩人站在一起,人人都说是美玉配块生铁疙瘩。然而路丽爱他忠厚老实,有事业心。知道吗?他还是厂革新小组的成员呢。他擅长无线电技术,却不能满足女友对于一辆新自行车的愿望。厂里有个干部子弟曾拍拍他的肩膀:“喂,要不要自行车?条件不高,替咱哥们装一台落地收音机。”他拒绝了,他没有那么多的时间。路丽知道后,十分赞赏他的骨气。“今天一定要让他知道好消息。”路丽心里说。当然,先知道好消息的应该是爸爸妈妈。爸爸一定还是乐呵呵的样子。爱叹息的妈妈呢?会不会又要叹上一口气,再流上两滴喜泪呢?

路丽加快了两腿的速度,破“飞鸽”又咕咕哒哒地发出一连串震响,蹿过一盏绿灯,又一盏绿灯……

那一群衣着入时的青年挤成一团,在围观什么呢?路丽过去对马路两旁的事物从来不屑一顾的,今天由于心情特别好,已经走过了很远,她又把车圈回来,也挤进了人圈。

靠水泥电杆坐着一个双眉紧皱的农民打扮的老头儿,电杆上端还贴着一张字写得东倒西歪的启事:“因本人取(娶)儿媳妇,情愿以高价勾(购)买自行车一价(架)。新车300元,大半新车200元。”

“老头儿,300块买一辆车,够大方!看来你是一个暴发户罗。”一个青年用尖皮鞋碰碰老头儿的腿,轻佻地说。

老头儿皱皱眉,抬起慈眉善目的脸,不满地扫视了他一眼。

穿尖皮鞋的青年变戏法似的掏出一张粉红色纸条:“老头,咱们做笔生意怎么样?你看,这是才发的自行车券,只要50元,比你要的价便宜多了。今天我积个阴德,卖给你,怎么样,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路丽认出那是一张过期的副食供应券,没过期的也只能买4块豆腐干,不禁为老头儿担忧,生怕他不识货上了当。

老头儿推开拿纸条的手,两手撑地,艰难地站起来:“年轻人,莫把老头子当猴耍,你当我不懂?你拿的是戏票!”

穿尖皮鞋的笑起来,遭到了一片义形于色的责备。他跟上几个青年男女,骑上车一窝蜂走了。围观的人也渐渐少了。晚霞收起了漫天飞舞的长绸,城市亮堂堂暖烘烘的色彩已经黯淡下来—天快黑了。老头儿叹口气,拾起地上的白布褡裢,打算回家。

“老头儿……大爷,”路丽站着没动,迟迟疑疑地叫了一声,“您为什么要出高价买自行车呢?”

“你没看到告示吗?娶媳妇!媳妇娶不到,儿子成不了家。刚才那几个还说咱这个那个的,哼!”

“可……农村不也有卖车的吗?”

“咱农村人,要搁过去,想都不敢想。拆了身上的骨头熬汤,也整不出这么多钱。可如今包了田,就咱这样的还卖了国家300斤菜籽、200斤谷,老伴儿还养猪喂点儿鸡。”老头儿望了路丽一眼,“唉,大伙手边都有积攒,公社一年到百把辆车子的,够谁买的?”

“呵。”

“如今啥都好,就是时兴的规矩不好,要彩礼!说一门亲,人家放出口风,清单上一样办不到就要蹬!我那儿子三十大几了,在女家又花了钱,衣裳现金粮食的,花了千把块再也折腾不起了!”

“自行车不能缓缓吗?”

“唉,人家第一要的自行车!你瞧,我在这等了半个月了,天天来,只打想有钱能使鬼推磨,哪晓得有钱都没处使!今天最后一天,亲家要是还给宽限,咱也往城里来不起了。晓得啵?地里庄稼离不了人哪!”

“您亲家还给您发最后通牒?”

“么事?姑娘,你不晓得我那亲家,说到做到,狠哩!我那儿子,造孽呀!”老人眼睛润湿了,“啐!糊涂,我跟你说这有么用!”他猛地把褡裢甩到肩上,快步朝路丽来的地方走去。

路丽呆望着老头儿的背影:花白的脑袋用力地前伸,背微微有点驼,这瘦窄的脊背不知负过多少重载和愁苦。而现在,他的生活刚刚有些好转,腰可以伸直了,却又被精神上的重负压得弯了下去。前面迎接他的将是什么呢?“自行车!”路丽默念了一声,她几乎没加思索,便大声喊道:“大爷,老大爷!”

老头儿停住脚步,转过身来。

“您说过,办不全彩礼,亲家要和您退婚,是不是?”

“…是呀。”

“您儿子现在就缺一辆自行车了,是不是?”

“唉,是呵是呵,哪来的这么多磨牙话哟。”老头儿不胜其烦地说,转身又要走。

“您等等!”路丽急忙从提兜里抽出那张硬卡,“给您,大爷,这是一张‘飞鹿牌自行车的供应券,给您,您现在有车了!”她把手伸过去,等候着老头儿身上出现异乎寻常的激动。谁知老头儿只是漠然看看硬卡:“哦,我说你老是缠我做么事,也想要这套把戏呀。你说,要多少钱?30,50,还是100?”

路丽吃惊地瞪大眼睛,结结巴巴地说:“我,我不要钱,这是厂里今天发的。您需要车,您拿去吧。”

“么事?”老头儿两手簌簌抖颤,“这么说,拿它真能买到一辆新车子了?”

“当然。”

“呵,是,是和前两次的不一样,那两次都是软乎乎的粉红纸片,这是杏黄色的硬纸片,印得也好。”老头儿把硬纸片贴到离眼不到半尺的地方,努力辨认着,“好姑娘,我委屈了你。你不晓得,前几天我上了人家的当,也是个年轻人,拿张纸片说凭它能买新车,要30元,我买下了。拿到商店,人家认出是张戏票。姑娘,你…”他干枯的眼眶涌出了泪水,从褡裢里掏出个黑布包,一层一层打开,从里面抽出两张就往路丽提兜里塞,“姑娘,好心肠的姑娘,这20块你拿去扯块的确良吧。咱农民现在不寒酸了,算是我老头的一点心肠吧!”

“我什么也不要,老大爷。”路丽娇矜地微微一笑,“我情愿白送给你。”

老头儿用手背擦干泪:“好姑娘,真是好姑娘!姑娘,我老头儿的话要是灵验,愿你找到个好婆家,一辈子吉祥如意吧。”

路丽的脸有点红,她一撇腿上了车,喷出一串银铃般的笑声:“再见,大爷!…祝您娶个好儿媳,全家高兴!”

夜幕降临了,路两旁亮起暗黄的路灯,树丛掩映的楼房里,飘来阵阵立体声录音机播放的流行音乐。人们都阖家围拢在铺有白桌布的小桌上,该吃热腾腾的晚餐了。路丽迎着习习的晚风,伏下身子猛蹬身下的破车。“飞鸽”又象过去那样费力,她感到腹内空乏,有些疲倦了。不久前,自天而降的喜事使得她忘记了饥乏。而现在,金色的小鹿跟随着背搭裢的老头儿走了。路丽猛地想起它再也不属于自己,心里便涌上来一股无名的惆怅。她眯起双眼,竭力回顾刚才的举动,非常惊讶自己为什么会毫不犹豫地把小鹿送给了素不相识的乡下老头儿。委实是毫不犹豫,就象借给好朋友一个发卡,奖给邻居家小孩一块水果糖那样。到底是什么支配着这样做?连路丽自己也解释不清楚。仿佛是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这不是梦。”路丽竭力使自己回到现实中:你能忍受一个劳碌一生的老人永远在愁苦中不得解脱吗?你能见一个诚实的小伙子仅仅因一辆自行车就拆散鸳鸯吗?假如你能用一张不费任何代价得来的硬卡片使他们获得幸福,难道不值得庆幸吗?何况你自己也得到了许多东西,老头儿感激的泪,发自肺腑的祝愿,它的价值远远超过一张票券呀。

路丽欣慰地绽开了笑容。她相信爸爸妈妈是会赞同的。他呢?他也是会赞同的,所不同的是,他的赞同还会捎来一个深深的吻。对厂里的同事们当然不能说实话,那样他们会说你傻,小于还会恨你。好在自己还有一辆破车,只要经常换换零件,总可以对付过去的。不,也许不久又会有新车。既然开了第一次职代会,就会开第二次,第三次,或许是抓阄,或许是更好的分配方式,金色的小飞鹿,终究会飞到你身边来的。

小鹿没有躲进梦幻的深处,它昂着多叉的角,翘着缩缩的尾巴,闪着美丽花斑的身躯一纵一纵的,象大海里的快艇,在广袤无垠的原野上奔跃……

猜你喜欢

飞鸽老头儿小鹿
小鹿的跑道
Rough Ride
ROUGH RIDE
飞鸽特工小课堂
路遇老头儿当学徒
小鹿跳跳棋
小鹿跳鞍马
春天
薛老头儿的橱柜
飞鸽年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