斑驳的大地(小说)
1982-08-28
不会。
象踩着云吗?不象。云该会柔和地托着人。似乘桴浮入 海?也不。海应该博大,雄浑,一起,又一伏。它呢?周而复始, 划地为牢。只觉得快,觉得飘逸,觉得兴奋。可以媲美的,似乎是神话里那个扎垂髫的小哪咤踩风火轮。
没有滑倒时,晃动在眼前的东西,还清晰:瓦灰色的楼房,长了好些毛毛絮絮的梧桐树,涂了沥青的铁丝网,铁丝网外围堆着的还没有清除尽的垃圾……是什么时候了,好好走了神,忽然踉跄,尔后,一串动作在一瞬间完成:手划,足仰,臀部着地——水磨石的地,硬挺挺地垫住了她的一百多斤。
“呀——!”摔了,谁也禁不住失声。哪怕你是好好。足朝了天,足底下*冰鞋的8个弹子圈还在辘辘地转。
荸荠巷275号,那幢瓦灰色的楼房,如今差不多成了蝙蝠窠了。一近黄昏,盖满了灰尘的屋檐间飘出薄薄的暮蔼,再便是忙忙碌碌、没完没了不停地飞的蝙蝠。逢到再有大哥哥老姐姐顺着青石板小巷七转八拐寻了来,好好会堵在门口,嘴一努:“去,找妇联!我们这,不够格1”看得出,好好的样,带了情绪。
据说,在县委常委扩大会上,好好和白白胖胖的妇联主任(论辈份,妇联主任可做好好的姨)扯了一皮。好好说:“我们不搞婚姻介绍所的时候,你们也没想到这事。我们搞了,你们反而说我们抢了你们的工作。得,我们不搞了,你们有格些!”
妇联主任勃红了脸:“好好,你怎么这样和我说话!”妇联主任真想以长辈的身份,教训好好几句,她还是忍住了。
“还有——”好好还有话,“去年春,我们带了百十来个居委会的青年去葫芦州栽树。今天有人说,葫芦州的树没活几颗,照片却上了省报。哼,当初又不是我喊人拍照,是你们宣传部王干事硬要来摄几张,还要我们撑起旗帜。你们说我出风头,我还想说你们想上照片捞稿费哩!”县委书记见好好是人都烧火,觉得不大好,说:“好好,你还有什么话?”
“有,有有!哼,还有的,我……我不说了!”怎么说呢?说不出口。一口气憋住,趴在会议桌上,哭。
有味,常委扩大会上哭鼻子。大孩子哪!
好好一肚子气不得出,干脆请了探亲假,回省城了,却又闲得慌。那天,无所事事,乱逛;省体育馆那幢高大建筑的屋后草坪,新建了个旱冰场,笑声盈盈的一群青年男女,吸引了她。
看得出,场上的这一群青年男女初学:抬足举步,战战兢兢,会滑的人却不嫌弃他们。场上你搀我扶,如亲如朋。好好有些眼热,叹了口气:唉,可惜人与人的这种水乳交融只限于咫尺之地1
“我们是不是也可以开个旱冰场?”回到团县委,好好跟自己的5个兵商量。
“赞成!”她的兵附她的议,“我们县里的青年也真是,玩都没个去处。”
“好好”,一位扎着两个小辫子的兵向好好汇报,“前几天妇联主任来说,婚姻介绍所还是你们青年团搞合适。”
好好来劲了:“对,婚姻介绍所不能关门,旱冰场也要开。咱们双管齐下。”
“钱呢?”恐怕是有条件反射了,一说办什么事,会有人立即想到人民币。那倒是,不说别的,光冰鞋,你莫以为便宜,12元一双哩。
“先用我们的办公费买些双。我们可以收点费。到时收回就是。”好的好的,试试。
建个旱冰场可不容易哩。沙和石是好好他们发动青年用肩膀挑来的;水泥,是好好到县委书记那儿“磨”来的……终于,旱冰场开市大吉,果然门庭若市。旱冰场四周的栅栏是铁丝网的,好象还拦不住人。小青年一个个有钱得很,4角一场(2个小时),可以连滑几场。●,过瘾!
当然,不乏调皮角色。例如,一场完了,要换上铁丝网外候着上场的人,竟有人不愿意退出冰场。好好用个半导体的喇叭去喊,你嘴巴喊出血,也只当是苋菜水。好好进场去抓,她步行,别人滑,她赶不上。滑得好的青年,简直象一条条活泼的泥鳅,忽嗖嗖满场转。后来好好想了个点子,用一根好长的麻绳,象网一样拴布在旱冰场的两端,时间一到,齐头并进,网翻那些涎皮的想多滑一会儿的小青年。这当然是个措施,可好好对他的几个兵说:“不行。我们都得学会滑。到时要逮谁也容易。我……我也学。”
是吗?我也学。我是想学的,我也想滑,可又怕摔跤,有点不大好意思。其实有啥,“瘪脑壳”都来了哩,带着她的一个中队。
搞不清,好好为什么会咒他“瘪脑壳”。好好虚岁27了,别人把他介绍给好好。他看去很不逗人嫌:高高的个(好好喜欢大个),浓浓的眉(浓眉威风),说话瓮声瓮气(这非常关键!可不稀罕那女里女气的“白相”)。第一眼感觉良好。接下来呢?会话。
他在县中队。县中队住在一个叫文庙的旧式建筑里。地方部队,恐怕要比野战部队闲一些。好好去的时候,天晴,他在园子里浇菜。见到好好,他很热情。“一班长,你代理我一会。”
队部,简洁清静。老例:接待人,用茶,用糖。
她似乎与他还有话说,虽然有时一句话末了要沉默好久。说话的当儿,一班长跑来两次。第一次喊声报告后进来:“中队长,菜浇完了。”中队长好象早等着他来报告:“那好。来了五吨煤,你们去帮着卸一下。”不久,一班长满脸煤黑地进来:“中队长,煤卸完了。”“那,挑呀,挑进炊事班!”一班长敬礼,训练有素,举步退出文庙的偏殿。
是中午。透过文庙回廊里的旧式窗棂,好好看见不少的人围着一堆煤。弥漫而起的煤灰,降落在每一个人的头颅、脸庞和肩胛。此刻擤鼻涕,浓重的两条一定呈黑色。好好几分奇怪:“文庙坪里不是可以开进汽车吗?你怎不喊司机把车倒进来,还要别人老远地去挑?”
“不要紧,反正没有多少事。”
好好睁大了眼睛:“没有多少事就去浪费别人的体力么?”
“是浪费?我倒不觉得。”
“不觉得?你要是觉得别人闲的话,那你干脆下令,叫每个战士拿一块煤到渌江河里去洗得了!”
中队长倒出奇地坦率:“不妨试一试。不过,那样是不是太露了?你可知道,人不能太闲,太闲了,他就胡思乱想,就——”
“所以你就采取这样的办法:累别人?累得别人无暇他想。除了吃、睡、站岗,没有一点业余时间。你的政治思想工作就是如此惊人的蹩足?”
“我承认自己的蹩脚。不过,好好,治山容易治人难。年轻人,好动,精力过剩,你不防着点,过剩的精力会变成刺的。”
过于残酷了吧?好好和他说不下去了。“瘪脑壳!”她说他。这个“瘪”,是说他太狠,不近人情。
两人的交往,以一句“瘪脑壳”,告吹。
别人来到旱冰场,好好欢迎。“瘪脑壳”来,她不大好受。她觉得,“瘪脑壳”带着他的兵来滑冰,是亵渎了她开旱冰场的原意,他是不是想把他部下的剩余精力浪费一些在旱冰场呢?
不该想那么多的;想多了,分神。自己溜的技术本来就不高明,这好,驼子下岭,势子来煞:咚!又摔了一跤。
疼得她眯起了眼睛。有人伸过一只手来拉她。谁?
学。
白与灰。陪衬与点缀。灰的平面,白的斑点,绘成菊青色。菊青的地象蔚然一片蓝的天。天亮了,天空飘着白云。天黑了,黑幕里走着流萤。流萤划着曲折的之字,划着柔和的弧,划向不可蠡测的茫茫深渊,深渊又拓出一条崎岖的小路。小路有吻着脚脖的野草,有凋零的黄叶,当然,也有飞天:飘裙曳袂,扶摇羊角……
自然,他们的动作远远不及飞天那般温婉、柔和。他们要生硬和机械一些,但也恣肆、热烈一些,动荡、摩登一些。踩着它,不用你踮,你只须身子的重心微向前倾,轮子便会滚,滚动的轮载着你,添了你的翼。你第一,我第二,我又超了你,你殿后。
有人摔倒了,没有人笑。初学,谁也免不了摔几跤。有人笑,都是善意。快摔倒的人,两手乱抓,结果带翻一片人:你撞了我,我倒了,我的倒,影响了更多滑着的人……倒哉滚哉,哄然而起的,却不是互相的埋怨,詈骂。只有笑,笑笑就是。笑声充盈了顶在头颅上蔚蓝的天。人与人之间,多么美好、和谐!
的确可爱。摔倒了爬起,碰撞了互相致意……为什么在某些场合中,就不一样了呢?好好亲眼见过一回砸车的事。她百思不解:人们在有的时候怎么变得粗野了?是空间太膨胀,还是浓缩得让人受不了呢?
那天早晨,薄薄的霜。街道两边的香樟树上结着透明的雾淞。有个骑车的小青年才出巷,前轮跌入青石板的凹,一歪,一下子撞在一个挑了一担大粪的农民身上。农民没防备,连惊带让,跌倒了。粪泼洒一地,气味熏天。
老规矩,被撞者骂人。小青年起先还表示歉意,骂多了,也有了火,还了口:“怪得我么?就怪你自己,我摇了铃!”没想到,农人倒平静了,将沾了一些粪水的扁担放在瓦灰色的墙壁旁。“我不怪你,我不怪你,我当然不怪你,我怪车!”农人很有些感叹式的连贯句,一下子抓起崭新的“凤凰——26”,高高地举过头顶,小青年惨白了脸去夺,已经晚了,“凤凰”已被他重重地砸在巷尾的青石板上。随着一声钢架击石的猝然的呻吟,便见铃盖滴溜溜滚,三角架变了,钢圈失去了圆,而小青年精心包裹着新车商标的一块红绸,也离开了前叉,降落到粪汤里了。
农人举起车的那一瞬间,好好眯起了眼睛,她不想看,也不敢想。她去劝了,劝的结果,农人一句话擂她到壁上:“你少罗嗦,你跟他两公婆?”于是,赢得哄然一片笑,似乎赢得了舆论。
笑,笑谁?笑自己吧。好好的思绪回到了8个小轮子上,彼一时此一时,仅仅因为踩着了8个轮,人就变得可爱了?大概是当人们沉浸在一种新鲜和执着的运动的时候,人会被陶冶得礼貌、温文、和善、可爱。
象现在,好好滑倒了,“瘪脑壳”就不计前嫌,来拉她。
记得那天好好赌气离开文庙时,“瘪脑壳”送了一程。他的皮鞋钉了掌,鹅卵石的回廊,清脆的击铁声撞击着回廊的两壁。“你倒直率,说来气就来气!”“瘪脑壳”说。
好好不恭地回答:“那当然。我虚伪地应酬你,你高兴?”
“我高兴。”他的回答使她有些意外,“人不该都有个下意识的面子。情和理,风俗,习惯,哪是那么容易说改就改了的。象今天,我就宁愿你吃了中午饭再走,不然,指导员问我:你把人家气走了?我怎么说?”
“你就说,你气走了我。现成的一句话,简简单单,你复杂它做甚?”
“你倒简单。可别人往往不那么简单。”
“因为别人不简单,所以你就挖空心思,开了一剂治人的妙药:累!”近乎讥讽。
不在意。“要不要我和你讲个故事:我有个姐姐,多年来手上生冻疮,肿得象馒头。一到冬天,我妈从来不让她沾凉水,手还是肿。姐姐结婚后,生了个胖娃娃,一个冬天洗尿布,浸凉水,手倒不肿了。你看,这是不是反证了人的贱!我想,托尔斯泰的那个安娜,如果是个靠拾煤渣度日的乞婆的话,就不至于回头一顾渥沦斯基,也不至于后来的葬身车底。卡列宁只知道劝安娜,怎么就不知道累安娜呢?让她去赛马!去旅游!去农场!去……去上山下乡!”去去去,你看他越说越玄,连安娜都搬出来了。我懒得跟他说。
烦了他了。他这样的说法,弄得好好后来天天给他留出一张滑冰票时,都有些不好意思。
人们的兴趣,似乎能从卖座率悟出一些名堂。早些年,人们的业余时间,喜欢玩乒乓,喜欢打篮球。后来似乎变了口味。就说这旱冰场吧,卖票处一开窗,旋即就卖完一个月的票。黑市票诞生了:先是5角,后到1元,至2元。其实,文具店也有旱冰鞋买,人们完全可以自己去滑滑;可人们不,一定要来这里,这里有莲花灯,有碧绿色的一爿一爿成丫形的雨亭,最主要的,这里有这么一个气氛。
一个月前的一天,好好去荸荠巷,一辆大卡车挡了路。好好认识卡车上的人,是“瘪脑壳”和他的几个兵。但见他们把一个大衣柜往车上抬,车上还摆着自行车、缝纫机、电视机,还坐着一个戴了铐的人。
好好看清了那人,是早年的同学储志。在她的记忆里,他是少先队的大队长,她只是中队长。他善跑,有一年县里举行完小学校运动会,田径项目,他一人拿了好多分。小学毕业后,他们一人进了一所中学。再后来,储志下乡去了潘家冲。早就听说,他染了赌的恶习。他赢了钱,不是吃了,就是借给人家。所谓借,有的象赈济:朋友熟人邻居间红白喜事,你只是说声“志哥,过不了关了”,他便会甩出一叠币,沉甸甸,让你睁大了眼睛。
现在的光景,不用说,是事发了。
人们都说,走多了夜路总会碰到鬼的,储志这回怕要吃几年七两米了。却没有。只拘留了半个月,大概是证据不足,或者是他赌得还不怎么劣,竟又放了出来。
出看管所是星期天的傍晚。回到家,空空如也。进来几个人,端了酒,提着一串卤成了酱红色的猪耳猪蹄,他们大都是接受过储志的赈济的。“砰、砰”,有人轻轻地敲门。
好好的出现,莫说别人了,就连好好自己,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别人不会以为她怀了好意。“你?你来做什么!”储志以前对她,象对小妹妹。现在对她,虽然色厉,却内荏。因为此人是团县委书记。
是呵,做什么呢?她慌了。说不清自己是想来看看他,还是想来说他几句。说他?他什么都懂,他自以为自己一切都懂。“劝我吗?我懂。懂得的是你们几个人懂得的东西加起来的平方,甚至是立方!”
“我……我,我请你去溜冰。”好好难得撒一次谎,心里慌,幸亏手里有张7点的溜冰票。
储志贪玩。也许,好好掌握了他的就是这点。他果然跟她去了。别人是两个小时一场,好好给他订了连场票,从晚上7点到11点,他没有下场,他真聪明,到快关门时他就滑得穿梭自如了。
11点,铃响。储志好象玩的还不太尽兴尽意。好好说:“明天吧,呵?”储志走了,好好尾随着他。看着他进了矮小的屋,看着矮小的屋熄了灯。
荸荠巷月光如水。还有星星。有人说,有月亮的日子就没有星星。哪里!今夜见如盘的月亮,也见调皮的星星。它们不排斥。吻合!
好好不食言,第二天又有储志的票。
好好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执着地为他搞票。那天,票卖完了,在退票和买票的人丛里,她找着一个退票的:“几毛?”她预备了一张一元的币,预备别人赚一点。“二元!”好好一颤,真想一把逮住票贩子,扭送城关派出所。光天化日,票也做起投机生意了,气人!但她没有任何动作。她如果再踟蹰片刻的话,二元的高价票就要为别人所有。得!掏出二元,塞到人家手里时,心里直骂这家伙混账。
好好记得清清楚楚,她把票给了储志,没说票是高价买来的。但是,终场后,鱼肚白的氖气灯下,一个小青年突然拦住了好好的路:“好好姐。”谁?称她姐?对了,赚了她钱的小青年。
“钱退给你,一元六角。”怎么了?“鹭鸶不吃鹭鸶肉!”一句黑话,什么意思?他难道是储志的喽罗?听说过,储志在这条街上可以一呼百应。这么说,他赚了钱后,可能让储志知道了,储志略施压力,小喽罗就得退回不义之财。鹭鸶——自己成了鹭鸶了?入了群了?好好甩了一下头发。
前天,好好去城关派出所了解有关储志的情况。所长老王告诉她,储志出监后,据他们所掌握的情况,没有再赌了。“嗯嗯,好,好!”好好闻之愉快。但是老王还有话:“好好,人家在说你的闲话,说你和储志是不是有那么……那么……”那么什么?那么什么意思?老王待好好象待自己的女。“瘪脑壳”就是他介绍的。
好好笑。不管。滑自己的冰,走自己的轨道。当轻轻的、悦耳的溜冰圆舞曲弥漫在仅仅只三百来个平方的小天地里,当轮子随着主人的意飞旋时,你将忘却一切让人短寿的烦恼!
圆周率等于3.14159……
“瘪脑壳”伸来了手,好好并不拒绝,拉住他的手,在场上划圆。游弋。如鱼得水,游刃自余。划了一个圆,又一个圆。好好问他:“阁下对这玩艺儿也有了雅兴?”“人嘛,都不是傻子,都想玩玩。”“是为了玩么?”“卑职不敢掺阴谋。”“哈哈哈……”心照不宣,两人笑。
储志又来了。他昨天和好好说好了的,今晚他们两个要转几个新的花样,如探戈,改造了的不那么狂的迪斯科……此刻,他见别人牵着了她的手,他就一边看着,嘴角也不见激动时的微微抽搐。
笑。人人都在笑。众人兴奋、欢悦。谁倒了,大家相搀。拌倒了谁,谁也不骂谁,谁也不觉得该骂谁。一切都那么和谐、欢畅!
转着,转着,好好突然觉得,自己恍惚摸着了一点什么灵犀。不是应该这样吗?人与人之间,就应该这样互相扶持,互相提*,互相尊重,就象这平平坦坦的水磨石铺展成的旱冰场一样,我们共青团的责任还在于让它铺展到每一个有阳光或阳光还暂时照不着的角落。于是,只有欢笑,只有抗争,只有执着,只有融洽;于是,我们就纯粹,就丰富,就紧张,就轻松,就充实,就奔放,就Very—goo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