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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葬

1982-08-28雷建政

中国青年 1982年4期
关键词:天葬神鹰烈士陵园

雷建政:男,29岁,甘肃省甘南藏族自治州文化局干部。小说《天葬》是他的处女作。

人死了,要发丧葬尸。

土埋、水葬、火化、悬棺……广袤万里,一壤一隅都按风土乡俗善理后事。在笃信佛教、实行天葬的藏区,除非是人烟绝迹的荒山、偏野,曝尸的做法在人们眼里是伤天害理的。

可是一具尸体摆在县民政局大院里两天了,却看不出有任何治丧的安排和准备。大院门口正临着街道。人们脚尖一偏都往这里拐,围在尸体旁自然是一番互相询问、猜测。再就是各自嗔怪一阵,对死者同情地嗟叹几声后,三三两两离去了。

他是个瘸子

死者叫南木杰,是烈士陵园的看守员。虽说是二十一二岁的青年人,头顶还超不过马背高。羸弱的身材象副羊骨架,再加上其貌不扬,就是碰臂擦肩地遇上一两面,谁会在百鸟林里记住个山雀。

南木杰刚学会走路时,一场大病留下了残根。一条腿变得又细又软,怎么都使不上劲。从此,腋下两根拐杖一支,一路走过去只踩下一只脚印。天降的灾祸,有时会遭到无端的欺辱和莫落,但他从不自惭形秽躲避,也不恼羞成怒回驳。只是静静地伫立着,至使对方觉得没趣和尴尬。

今年夏天,县城里恢复了草原上藏族传统的“香浪节”(注1)。在繁花似锦的郊野载歌载舞,赛马摔跤,尽情娱乐。搭在花丛中的帐蓬一座座敞开,前帘象敛翅着地的白鸽。撒开四蹄的赛马象滚动的彩珠……

南木杰熬不住欢乐热闹的引诱,架着双拐艰难地来观赏节日的盛景,让沉寂的心田融进一股快乐。太阳偏西了。南木杰心里虽然恋恋不舍,可是不得不把拐杖往腋下一挟,朝山下挪去。突然,前面一匹惊马朝他冲来,而他的前方又正聚集着几个小学生。此时站定的南木杰,弱小的身躯仿佛变成一座山,他以惊人的力量猛地攥住了惊马的缰绳……马的失主从找回来的马笼头上,发现有缰绳断残的茬口。南木杰坠崖处遗落着缰绳,折断的拐杖上嵌有马蹄印……

他发过誓,决不天葬

听到噩耗,南木杰的阿爸去找民政局长。局长桑德合对南木杰的死表示惋惜,同时觉着自己没尽到对下属职工的关怀和责任。他是从“香浪节”盛会中被找回来的,说话间不时喷出一股股呛鼻的酒气。

南木杰的阿爸直接提出要把死者埋进烈士陵园。桑德合长叹一声,说:“不行啊,那是块圣贤宝地。不得道者,谁也进不去。”那语气中明显露出一股不便直讲的怨气。

南木杰的阿爸困惑不解,只是一味央求。以往,有的死者埋进陵园并不难,为啥捱着自己的儿子,那里就成了达赖喇嘛的骨灰塔?

桑德合局长很理解对方的痛楚,也十分怜悯这位失去儿子的父亲。耐心地解释了半天:南木杰是回来的路上跌下石崖的。这样无价值地死于非命,尽管非常悲惨,但不能埋进烈士陵园。桑德合小时候在寺院里学过一年佛经,谙熟佛教中的戒律。看到这位当父亲的陷入怅惘,对他的话无动于衷,就另辟途径劝解道:“够不着供案,也不能降低佛龛。释迦牟尼创教传给后人,讲究的是天葬。”

南木杰的阿爸一听仿佛触痛了隐伤。说实话,活人巳不复存在,他并未考虑死后还有什么荣辱。只是苦恼儿子最后落了个死不得葬的下场。在藏区草原上,死尸天葬是合情合理的。可是……他沉吟了很久才说:“他发过誓,决不天葬。”

南木杰发誓决不天葬,并非要出人头地,叫人们高抬深埋,树碑立传。他不曾宣称过天葬是封建迷信,一定要逆忤祖始的传统。他小时候经常跟着送葬的人去天葬场,在一片悲哀、凄清的气氛中,也跟着别人跪在一旁。一只只牛犊般大的秃鹫吞噬净每一块骨渣后,扇动着大翅膀飞向天边时,他好象看到了那死者随着白云,走进金碧辉煌的天宫。人们虔诚地祈祷着,眼睛里泛出的光亮是满足的、感激的。南木杰象山雀一样折服了“神鹰”的威严、神明。他不会诵经,每当奶奶煨桑(注2)时,他也凑在一边,把一捆捆柏树枝叶庄重地投进煨桑台。

后来,有一个偷宰牛羊的惯盗行凶杀了人,被政府处决了。牧民们拍手称快。罪犯的家属经允许将死者天葬。南木杰从天葬场看完回家,沉默了一天。傍晚,他凝视着西宇天边的云彩问阿爸:“坏人能上天堂吗?”“不能。”“那怎么神鹰把他的每块骨头都吞下去了呢?”阿爸无言以对。一个小孩子怎么能随便提出这样让人发痴、心悸的问题呢?如果在寺院里,免不了一顿皮鞭惩罚。

阿爸沉思了一会说:“它是把那些脏骨头吞了后,吐到深山沟里去。要不好人的骨头在天葬场上也会变黑的。”

一天,南木杰看到一只“神鹰”在啄食一只死羔。他又问阿爸:“羊羔也能升天吗?”他得到的回答是阿爸的白眼。往后,奶奶煨桑,他只是愣愣地立在一边不动手了。

南木杰长到13岁那年,奶奶病故了。草原上遇到了瘟病,天天都有被抬到天葬场的人。开始的几天,每个死者都安然顺利地“升”了天。后来的死者,不管人们怎样念经,煨桑,“神鹰”却毫不理会。阿爸和南木杰守在奶奶尸体旁,不住地朝“神鹰”磕头。谁知,“神鹰”在奶奶脸上啄了几个大洞后飞走了。过了一会,又飞来一只把奶奶的肠子叼在尖嘴上,在石头堆里来回缠绕。南木杰每根汗毛都竖起来了。蓦地,他“哇”地一声哭喊起来,没等阿爸明白,南木杰颠着瘸腿扑上去,手里的拐杖狠狠地砸了下去。从来就不怕人的秃鹫怪叫着仓惶逃走了,落下几根很难看的羽毛。

南木杰触犯了神灵,阿爸一怒之下,打了儿子一顿。又诚惶诚恐地请来喇嘛念经替儿子消灾赎罪。南木杰被惊吓后,神智恍惚,整天啼哭不止,接着就害了一场大病,头发开始脱落。有人说这是打落“神鹰”羽毛的报应。可是,南木杰叫来了亲戚,当着众人面赌咒发誓:死了后,决不天葬。并写了字据,咬破手指戳了血印。

喂羔,掺不得水

桑德合局长态度执拗,结果谈到最后不欢而散。南木杰的阿爸说他是狐狸念经,口善心刁。局长怎么会有刁难之心呢?他是强套上叉子的马驹,磨破口也吐不出那块打牙的铁。

半年前,南木杰被招工了,分配看守烈士陵园。桑德合看准南木杰,是因为上面强调要维修看管好烈士陵园,让他去当个看守是人尽其才,也是对他屡因身残不予招工的待业青年的照顾。尽管与他同样身体条件的,许多都安插到了理想的岗位,南木杰却默默地承担了这项工作。有人鼓动他去闹,他笑着摇摇头。同是羊皮,戴在头上是帽子,铺在地上是垫子。

两个月后,南木杰向领导汇报工作,并递上一份报告。桑德合只看了报告上的第一行字,就不耐烦地说:“怎么,你的那些‘公民也不安定团结吗?”南木杰有点憋不住了:“阴山的毛驴不能再充阳山的马。那里不是收尸坑,见死骨头都往里面填。”

桑德合在这不无发泄的言词里掂出了几分重量。收敛笑容,正言厉色地问:“你是说要在里面搞一次整顿清理?”南木杰郑重地点点头。桑德合凝思的神情里含着讥诮:“挖坟驱尸,我可没那么大本事。干这种事,唾沫会淹掉你的门坎。”

桑德合局长说的不是言过其实。1958年平叛结束,烈士陵园刚建成时,真是一块祭雄奠杰的宝地,每逢扫墓,人们都在那里获得感召、鼓舞。往后,生活的波澜也荡涤了那里的圣洁。两派势不两立的骁勇在那里面却能同寝共眠。再往后,就象闯开了路径的沼泽地,野牛过得去,山羊也进得来。下河捞鱼淹死的,偷筏木材砸死的,恋爱受骗服毒的都往那里埋,排在烈士身后理直气壮地和为人民利益殉难的英雄为伍,竟没有丝毫玷污了英灵的愧色。反正死者都有亲眷,大家谁也不说谁。那些年也是心灵上的需要,能在死者身上涂一层红,活人身上也会照一层光。过去几年难埋进一个,现在一年十几个。

现在要给埋在那里的人论功定位,存优除劣,谁能摆得公正,叫活着的人心悦诚服?这分明是让人骂肿耳朵的事。桑德合以局长的身份不容置疑地对南木杰说:“这不是除草栽花的事。咱们可别拿着鞭子捅马屁股眼,落个人仰马翻。”南木杰盯着他一声不响。

桑德合还未遇见过这样逆上、执著的下属。原来对南木杰只是不屑一顾而怜悯,现在觉得有些绊趾反感了。他睥睨着那张凝滞着疑虑的脸抢白道:“别担心,再过50年,也没人跟你去抢那7尺草地。”

南木杰顿时脸色变得土黄。倒不是咽不下这份屈辱,而是要争个理:“那么说,山羊驮上金鞍,就能当宝马牵给大家看?”这句话似乎对桑德合有所提醒。原来,在招工分配工作时,他就交待过一项本职之外的义务。要南木杰逢少先队员到烈士墓前过队日时,作英雄事迹的介绍工作。

南木杰用了几乎一个月时间,在杂草丛生的墓堆里颠来跛去,让一块块镌刻着烈士功绩的墓碑露了脸。看到那些挤在英雄身后的非英雄人物,他犯难了。想来思去,只好把他们暂时掩隐起来。让冒出头顶的杂草替他们遮住羞怯,以免在众目睽睽之下相形见绌。可是,红领巾们对那些潜影人物,总要刨根究底追问不休。南木杰遇到了当年阿爸在他面前感到的困惑。他决不让孩子们对烈士的灵墓象自己对“神鹰”一样失望。如果是那样,大门口的几个大红字再涂几层漆,也黯然无光。

桑德合思忖了一会说:“哪一个人,一辈子就没做过一件好事?”南木杰第一次在局长面前理直气壮地说:“喂羔,掺不得水。”

山羊吃了麝香,更“膻”

桑德合局长驾驭不住缰绳,南木杰也难打上马绊。隐在杂草丛中的墓堆没迁走一个,反而添进来一位更显赫的。

去年,县上设立了电视转播站,虽然这个单位也和烈士陵园一样都设在较偏远的郊野,可对草原上的青年人却是可望而不可即的工作单位。上班时天南地北看景致,闲暇时漫步青山绿水,观花赏鸟。哪象南木杰出门一片坟场,进屋和死人隔墙。

一天,一只后腿流血的獐子跑进烈士陵园,直奔杂草深处。随后一个提着猎枪的小伙子穷追不舍。在草丛里寻索了好一阵也没发现猎物,就朝深草处放了一枪。南木杰赶来厉声制止。狩猎者一看惊起的獐子又窜出了大门,正有气无处出,朝南木杰发泄:“难怪被打断了腿,它往这里跑,同病相怜。啊?”

南木杰心头一颤,脸色土黄。

过了两天,草丛中的獐子血还未被雨水测掉,那个狩猎的却误猎了自己。桑德合局长亲自陪同一位凄愁忧伤的老妇人来到烈士陵园选定了墓地。从花圈的挽联上看得出死者是电视转播站的工作人员。从送葬的阵容看得出来死者的家庭背景非常优越。葬毕,桑德合局长来到南木杰床边坐了一阵,抽完一支烟,点头走了。那意思好象说:看到了吧,别说掘墓,动锨土也得看看主人家是谁?南木杰走到新墓碑前一顿铁锨,碑文向后一转埋在墓首。让堂而皇之的“为公殉职”四个镌字去慰藉死者吧!

事隔几天,桑德合局长又陪着一位很有风度的老头来了。南木杰料定是死者的父亲。他被局长叫去答老头的问话。老头指着新墓的墓碑问:“这是怎么回事?”南木杰毫不胆怯地回答:“让他自我欣赏。”“为什么?”“山羊吃了麝香,更‘膻。会熏死人的。”……

南木杰滔滔不绝地讲,是气是怨一齐往外泄。老头一边听,一边蹙眉,一边叹气。桑德合局长在一旁愣了神,喉头一鼓一鼓地,不知是咽唾沫还是咽气。

没出半月,桑德合又到烈士陵园来了。他手里拿着一份材料往南木杰面前一戮:“看看吧,天鼓让你撞响了。”南木杰接过材料一看,恍然大悟。

那老头原来是省里主管民政的书记。民政工作简报上以他们县为例讲到各地存在的类似问题。使桑德合愤愤不平的是:平时从不过问烈士陵园工作的县委书记,把他训斥了一顿;还指示以民政局的名义发通知采取改进措施。是让民政局?更准确地说是让他桑德合变成众矢之的!

局长命令南木杰在大门口张贴告示,声明要“验伤”收尸。以后不论是谁死得不带几分革命价值,此处绝无葬身之地。南木杰忙问:“那里边没价值的呢?”桑德合局长发怒了:“堵住外来的就叫你在唾沫里托着马尾巴上岸,还想里边的。……”

草原上很少见到晚霞。广漠的草地连那四周的高山也变成了低卧的丘峁。太阳从遥远的地尽头沉下去,就收尽了光迹。星星的光亮远不如电视转播站的红灯闪亮诱人。那离电视转播站不远的烈士陵园大概是阴黑越森冷的吧?

桑德合局长隔窗望着摆在大院里的尸体遐想。

和南木杰的阿爸谈戗以后,双方对峙至今仍不相让。连日来从尸体旁充耳涌来的责怪、咒骂,让桑德合坐卧不宁。是天良的发现吗?一股怜惜、嗔怒、忧戚的感情混在一起,搓揉着他的心:那瘦小的只能支撑着双拐颠来跛去的身影纵使令他厌嫌,那每遇到欺辱总变得土黄的脸庞纵使叫人找不出一处美来,但从此,永远消失了……他为南木杰的死不得葬,默默在心底咒骂,骂谁呢?他自己也说不清。该是什么呢?桑德合越想思绪越紊乱,越埋怨责怪的越多。只有一点他是确认不疑的:在约定俗成的社会湍流中,南木杰只不过是一粒细沙,怎能企及堵江拦河的高山。

一股野花的郁香顺着夜风挤进窗缝。桑德合想起上午有一群少先队员来向南木杰的尸体献了采集的野花编成的花圈。桑德合的心为之一颤,……但是,局长已几经权衡过:人们会怀疑一个瘸子无论如何干不出那种事,是他在捏造,为下属职工争一席葬地。县委书记会说他带头破坏章程。

反正……人已经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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